第七章:喜欢我吗
柳绯烟站在房中,同沈鹤白看着桌前独自面对棋盘的青年。
她与沈鹤白摸清底细,入夜后又重新潜入了宅院,却发现章方圆似乎正在等着他们。
那张脸她认识,上一世见过,这一世在河东也见过,那的确是章方圆,又和河东大营的章方圆全然不同。
他似乎是知道柳绯烟与沈鹤白要来的,淡然地落子、提子,黑白两子僵持了半天,最终白棋填上了那个劫眼,小胜半目。
河东大营的章方圆急切、冲动,面前这个章方圆却似乎运筹帷幄,恬然自得,甚至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二位不要怕,若不是在下有话要说,白日里小竹哪来的胆子说破提醒二位。”
章方圆不疾不徐地开口,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柳绯烟烛火摇曳下的身影。“不知今日来的是定国公府上哪位公子,相伴的又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我在这府里关得久了,竟不知道虞京何时来了如此惊艳绝伦的姑娘。”
柳绯烟不知道章方圆目的何在,但隐约觉得他对自己并无敌意,只是觉得上下逡巡探究的目光让人有一丝不适。
身处陌生的环境,被人用直白的目光打量,屋外还有随时可能发现他们的侍卫,尽管知道他们不一定打得过自己和沈鹤白,柳绯烟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悄悄后退了一些,握住了袖子。
沈鹤白瞥见柳绯烟面上神情,知道她又起了怯意,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一些,侧身将柳绯烟挡了一半,捏住她的手握了握。
“章公子,我是定国公府世子沈鹤白,有时间对我即将过门的妻子说这些,不如聊聊你可知令尊大人在河东都做了些什么。”柳绯烟的手很软,有些凉,这让沈鹤白对章方圆不紧不慢的说话越发不耐烦起来,没好气地开口催促他说正事。
章方圆覆手将棋子从棋盘上扫落,抬眼看了看沈鹤白:“不成想是世子亲临,恕在下有失远迎,那想必身边这位就是名满虞京的威远侯府大小姐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我知道二位前来所为何事,我乃章府嫡长子,自然不能做出有失右相颜面之事,请回吧,听说二位大婚在即,只可惜并未邀请在下。”章方圆摆了摆手,吹灭了灯,示意二人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沈鹤白有些着急,皱着眉头,探身上去想要问个明白,却被柳绯烟轻轻拉住了袖子。
他回头看柳绯烟,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剑眉星目在月色下闪烁:“他既然无心帮忙,那让小厮故意说漏嘴引我们来此是为何?他不帮忙,又如何让鹤岚脱身?反正我看他也不像个习武的,我去把他绑了算了。”
“哦?世子三思。”章方圆已经起身走向了自己的床榻,漫不经心地开口。
柳绯烟笑笑,拉着沈鹤白翻窗跃上屋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宅院:“不要打草惊蛇,你还没懂他的意思吗。”
说来,沈鹤白观察周遭现象时总是明察秋毫,但论起人情世故,这一世也好,上一世也好,总是显得青涩可爱了些。他分明是极敏锐的,却总不用那些心思去揣度他人。
他上一世的最后,用一身傲骨硬生生去扛朝堂上所有的算计,这一世用一股澄澈的热血横冲直撞,柳绯烟想起他方才着急的样子,噙着笑同他坐在树梢,掰着手指将其中门道一一道来:
“一则,若章方圆真的愿意配合右相,又怎么会被右相拘在此地。”
“二来,他说的并不是不能忤逆右相,也不是不能揭穿右相,而是不能让右相失了颜面,那此话究竟和解便不得而知了。”
“三来,他说可惜我们并未请他,那大婚之日再去请他便是,把两个他都请来,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沈鹤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柳绯烟娓娓道来,想起她清晨问自己是不是也想流连勾栏瓦子,颇有些忧愁:“你这般会算计,还善妒,我要是娶了你,这日子还怎么过。”
柳绯烟眉眼一弯,在树梢上晃着小腿,她素来习武,身体极好,已然入冬的天还穿着单裙,一截藕白的腿晃晃悠悠,从树梢跳了下去:“你喜欢我吗?”
“啊?”沈鹤白对她猝不及防的提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楞了一下,坦诚地答道:“其实之前挺讨厌你的。我等生来就是将门儿女,由天下百姓供养,护百姓生死,从未见过你这样不想承担责任……贪生怕死的。”
说到贪生怕死,他犹豫了一下。
看树下仰头看自己的柳绯烟脸色不变,沈鹤白跳了下去,站定在她眼前,眼中流出带着一丝羞赧的坦诚:“我要同你道歉,那时是我太过狭隘,不知道你已经很勇敢了。我们其实也没见过很多次,不该妄言喜欢或讨厌。”
上一世,他提刀踏进金銮殿,说自己贪生怕死时毫不犹豫,眼带讥讽。
上一世,自己说“谁规定威远侯的女儿,就不能怕血,就不能喜欢金银珠玉?”的时候,他们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
可这一世,月色里这个白衣少年带着些许羞涩,极诚恳地同她道歉。
柳绯烟轻笑着听他说话,觉得虞京的冬天似乎是比西北暖和一些的。
她心下想着,还好这一世,自己回来了,她会陪着沈鹤白改变最孤独的过去,让他永远同今日一样,赤忱坦率地接纳一切。
还好这一世,沈鹤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抛下他,抛下整个西北大军,苟且活在深宫中,他再不会对自己露出那般讥讽的目光了。
沈鹤白还有话要说,她便安静听着。
“虽然我不能说是喜欢你的,但如今我觉得,要是能和你成亲,会是一件好事。我母亲过去曾说,她嫁给父亲前也不曾见过父亲几次,在一起久了,便成了家人。”沈鹤白轻轻握住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我们也会成为一对好夫妻的。”
如果是上一世,有人同自己这么说,柳绯烟或许会觉得的确不是一件坏事,或许会欣然答应。
上一世她嫁给幼帝时也曾是这么想的,嫁给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选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彼此尽到责任,也就够了。于是她提着刀去尽自己身为一国之母,身为一个丈夫的妻子的责任,一条路走到黑。
可现在已经不是上一世了,她又活过一次了。这一次她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想遇见一个能对自己说“我喜欢你,绝不将你让给别人。”的人,和那个人度过一生。
于是她摇了摇头,将手从沈鹤白手里抽出来:“世子,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觉得应当对大盛的百姓负责,威远侯府需要定国公府的力量,而你需要我。”
“如果将来某天,大盛国泰民安,再无动荡,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肩负责任,保家卫国,到那时候,我若遇到喜欢的人,便向你求一封放妻书,你若遇到喜欢的人,我们便和离。”
她柳叶眼轻扬,带着虞京贵女的天生傲气,亦有军中女子的张扬自信,仿佛这般离经叛道的话并非自己所说。
沈鹤白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话,目瞪口呆地看着柳绯烟。
可她面色沉静,笑眼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