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勾栏瓦子
沈鹤白饶有兴致地从床上起来,站到柳绯烟身边,叹了口气道:“伯母,小婿知道这样有悖礼数,但……”他面露难色,仿佛情不自胜,难以自拔。
自己还没过门,他就称起了小婿,柳绯烟恼怒地瞪着胡闹的沈鹤白,将母亲拉起来,好言相劝:“母亲,你别听他瞎说,我们是回虞京办正事的,您知道女儿的,我怎么会做这种丢了威远侯府面子的事呢。”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像先前义无反顾要逃婚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想到上一世不仅逃婚还逃进了宫里,柳绯烟面上诚恳,心里给上辈子的娘道了个歉。
王颖楠被她装腔作势的样子糊住,一时间竟然也忘了这个女儿前不久还在逃婚,或者她其实平日本也就没给予柳绯烟该有的关心。
柳绯烟说,您知道女儿。
她仔细想了想,发觉她并不确定自己知道,她的两个女儿,小的那个太过依赖自己,大的这个又总有自己的打算,她只好进退两难道:“母亲知道你不会的,但……关外军中可以不讲究规矩,虞京城中规矩还是要有的。”
“你们既然感情甚好……那便好,母亲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管有多急的事,大喜之前还望世子莫要深夜不告而来。”
沈鹤白似笑非笑,最后抄着手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对,方才是晚辈唐突了,晚辈给您赔个不是,我们这就要去办正事了,伯母,告辞,也希望您以后不要起多余的心思了。”
他和柳绯烟忙碌一夜,总算找齐了所有可疑的宅院,正打算去一探究竟,本就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王颖楠还没反应过来,沈鹤白便拉着柳绯烟的手,跃上了屋顶,她只来得及说一句:“那……记得小心。”
银白月光下,一身白衣的少年牵着纤细少女的手,在虞京城罗绮飘香,金翠耀目的街巷上空奔走,衣袂翩跹,似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从来不知道这个女儿在想什么,她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了。她能有个好归宿,亦是好事,只是……烟烟若是和世子在一起了,雨儿该怎么办……
柳绯烟跟着沈鹤白奔跃在屋顶,威远侯府的侍卫柳七哭丧着脸看着两人出了府,觉得自己可能要去夫人那里领板子了。
藏情郎的是大小姐,抓世子的是大夫人,两个都是主子,他哪个都惹不起,心里苦得很。
“嘿嘿,对不住了。”沈鹤白看见柳七愁眉苦脸,同他打了个招呼,想起这两夜都是这家伙害得自己东躲西藏,拉着柳绯烟轻笑了一声,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临近十一月,天已经冷得彻骨,柳绯烟被他握着手,手心一阵温暖,也跟着傻笑了一声,问道:“你笑什么?”
沈鹤白反问她:“那你跟着我笑什么?”
柳绯烟不想说前几日她总是想起上一世的沈鹤白,想起他生人莫近的气息,一身红得刺目的劲装,戾气浓得从周身溢出的样子。
他如今还是翩翩少年,还能玩世不恭地对母亲说着顶撞的话,还能找到让定国公府幸免于难的路,不用再去经历那么苦的一辈子,真是太好了。
她也想起自己仓皇被锁进深宫,得知父兄死讯后,再也没能安眠的每一个夜晚,每一次的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你已经逃开了,再也不需要去杀人,去害怕自己被杀了。”
想起上一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母亲,只会用军棍逼自己往前走的父亲。
在经历了那一世之后,她竟然还能像现在一样,和沈鹤白开着玩笑,任性地抛下口口声声念着妹妹的母亲,顶着一轮圆月在虞京城上夜奔,真是太好了。
想起母亲那句嗫嚅的“你们既然感情甚好,那便好。”,她心中升起一种释然与怅惘。
她原以为,沈鹤白替她在母亲那里出了头,自己会羞恼他的自作主张,抑或为自己上一世在母亲那里遭遇的不公感到畅快淋漓。
但最终,她只是庆幸,她与母亲还没有走到上一世那一步,她们不过是终究不能再同寻常母女一样热络起来罢了。
这些所有,她都不想说,只是浅浅笑着道:“今夜月色很美,真是太好了。”
柳叶眼里盛着月色,衬得她香腮胜雪,笑意盈盈,红色轻纱在云遮雾绕间穿过月光。沈鹤白看着她的笑,发觉虞京城说威远侯的大女儿姿色近妖,竟一字不差,心中有一瞬阵脚不稳。
不知为何,他从那张过分明艳的脸上,看出了一汪素白月色,心底一片澄澈,只觉得在这片月色里心中一阵喜悦,也笑着回道:“我也觉得,月色很美。”
风卷着云遮住了月光,空气冷清下来,寥寥夜色里,柳绯烟猛然觉得今夜之举着实有些孟浪,将手抽了回来,低着头催促:“快走,快去看看,否则天亮前要看不完的。”
“啊……好……好的。”沈鹤白将头转了过去,两个人跳下屋顶,掩进了夜色里,将可疑的几处宅院都悄悄走了一圈,排除了几间不可能的,只留下了两间。
一间是右相妻子娘家弟弟名下的宅院,临近勾栏闹市,是一间宽阔的一进三节院。
一间是靠近城墙根西柳巷,三教九流聚集的棚户区,右相在此地添置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宅院,却为此花了三个月修葺。
两人坐在第一间院子附近的河边等日出,沈鹤白起了玩心,怀着笃定的坏笑问柳绯烟:“要不要赌一赌?”
柳绯烟皱了皱眉,开始喃喃自语,沈鹤白并不打断她,只是安静地看菜农开始贩卖新鲜的食材,等着清晨的薄雾一点点散开。
破晓前她终于结束了左右为难,给出了答案:“我觉得是西柳巷的小院,那里鱼龙混杂,不引人注目,又是右相直接购买的,容易控制,便于藏人,你呢?”
“自然是和你相反的。赌什么?”沈鹤白看着日头升起,街市一下子敞亮起来,想了想又自己接道:“不如就先欠着,往后再议?”
柳绯烟点了点头,反正也想不出什么,不如就欠着好了,起身示意他们应该开工了。
天已经将将亮了,宅院里的仆从陆续起床忙碌起来,一对醉醺醺的年轻男女跌跌撞撞走过长街,拍响了勾栏旁一户人家紧闭的大门。
“谁啊!大清早敲什么门!不买东西!”门内,仆役不耐烦地应着。
“买什么东西……嗝!我是来讨钱的!昨日你家主人……嗝!同我二人赌了一整夜,欠了我千两雪花银,让我来府上要钱,嘿嘿。”沈鹤白说一句话打一个酒嗝,和那些浪荡了一夜的纨绔子弟一个模样。
柳绯烟一只手挽着沈鹤白,另一只玉手轻点,指着门谩骂道:“现在街上还无人,一会儿人多了你们还不开门,岂不是更难看,还不快开门叫你们主子给我家相公拿钱来!”
她容貌妖艳,倒像极了纵容丈夫在外流连勾栏瓦子,还自己陪着寻欢作乐的荒唐妇人。
门开了半条缝,一个中年人隔着门缝劝诱:“二位兴许是走错了人家,我家公子从不赌钱,断不可能输这些钱的。”
沈鹤白不依不饶起来,指着自己的一身:“那你就是说本公子讹人?你看看小爷我这样像是稀罕你们这点银子的么?”
他其实穿得素雅,但骨子里有恣意的劲儿,活脱脱一个败光家产的纨绔,男人只得好声好气,和颜悦色:“在下不敢,只是公子酒醉,恐怕记混淆了吧,我家公子真的不赌钱。”
男人还在说着,身后窜过一个年轻小厮,脸色阴沉,啐了一口:“呸,我家公子半年没出过家门了,赌什么——”
“小竹!回去伺候主子去,来这里捣什么乱!”少年话还没说完,男人转头呵斥了一声,又冲沈鹤白道:“公子真的是记错了,再去别家问问吧,恕不奉陪了。”
大门关上,沈鹤白得意地望着柳绯烟,挑起眉:“你可得记着,欠我一个赌局。”
他家公子半年没出过门,谁家公子住在勾栏旁喧闹之地,却半年不曾出过门?
柳绯烟面色一僵,迅速反应了过来,哭丧着脸掰着手指:“一来此院落极大,仆从却不多,侍卫倒不少;二来,方才有小厮采买食材,可鱼和肉买得也太少了些,好像只有一个人吃一样;三来,如此大的院子却只一进,几乎没有遮蔽,仿佛是为了监视住着的人一样。”
沈鹤白定是看出了这些,还一肚子坏水要打赌,估计就在等着自己选错呢。
谁知沈鹤白不屑一笑:“承让承让,我不过觉得十个男人九个想住勾栏瓦子边上。”
“呵,看来世子也是?”柳绯烟并不信他的鬼扯,知道他是戏弄自己,冷笑着走开了。
“你还没嫁给我呢就管这些了!我是那第十个!第十个!”沈鹤白匆忙追上她,笑着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