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奇耻大辱
河东大营驻兵数万,素来没有安静的时刻,此时却寂静无声。
柳绯烟面色僵硬,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尸体,犹疑且不敢置信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她千里奔来,只当发生祸端是因为沈鹤岚不识此人身份。
然而……这人分明是奔着死在沈鹤岚刀下而来。上一世自己并未在意此事,竟不曾想到章炎并非痛失爱子,而是主动将儿子送来找死的。
柳绯烟觉得疲倦袭来,茫然无措。
沈鹤白神色不变,朝前走了两步,坦然地看着章方圆的尸体,确认他已经断气,波澜不惊地问沈鹤岚:“愣着干嘛,我只问你,他该不该死。”
“该……可他分明是故意的……他甚至可能不是真的章方圆……”
他当然是故意的。若非故意,怎么会故意装作被拦住,不闯出人群聚集的军营,又怎么会因为柳绯烟不是定国公家的人而束手就擒,非要死在沈家兄弟手中。
他也不一定真的是右相嫡长子,不论是不是,日常操练却刻意把文牒放在身上,还带着右相亲笔书信,那便只能说是。
可沈鹤白并不在意,他只问,这人该不该死。见沈鹤岚果断点头,他挑眉:“那便不惧。”
“诸将士听令,此人出卖军情,纵马伤人,跋扈恣睢,叛逃军营,按律当斩,今日斩于账下,以儆效尤!”沈鹤白目光如炬,环视四周,抱着柳绯烟大步流星,朝医帐走去。
沈鹤岚刚要点头应下,柳绯烟一只手就从沈鹤白怀里伸出,在两人头上各拍一下:“不惧什么!你俩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就不惧!谁能证明他是章方圆?他说是就是了?”
她开始耍赖,定国公府教养甚严,义方既训,家道颖颖,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沈鹤岚不由目瞪口呆。
沈鹤白听怀里这人贫嘴,瞪她一眼:“我定国公府男儿,敢作敢当,杀既杀得,何足为惧。”
“你沈鹤白是不惧,四郎自然也不惧,但河东有多少军士等沈家操练、调派?有多少仗等着你们领兵?如果右相执意问责,你一句何足为惧就能平息事端?”柳绯烟环顾四周,微微蹙眉,沉声问道。
上一世,定国公府惨败,有一部分原因正是沈鹤岚被羁押在虞京,河东被换上了右相的人,西北边线战事四起时被三道军令按住,未能驰援。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沈鹤白狐疑地看她,头也不回地把人带进了医帐:“找个女军医来。”
柳绯烟对沈鹤白的不配合早有预料,她吸了一口气,脑子里一团混沌,实在支撑不住,打含糊开口:“是我来晚了,可我真的很困,在我睡醒前,你们不许自作主张,此事务必按住——”
她话音未落便倒头昏睡,双眼微阖,睫毛轻颤,将沈鹤白吓了一跳,拽着进来的军医问她是否有事,又命人传书通报威远侯询问情况。
得知柳绯烟只是累得狠了,沈鹤白无奈地噙了笑。
他见过的女子大都是落落大方,婀娜窈窕,端庄淑仪,怎么唯独她胆小如鼠,目光里时不时带着探寻和怯懦,却又偏偏也唯独是她出现在陇西官道上,飞身跃上自己的马背。
他盯着柳绯烟的睡颜,思考这个胆子比猫还小的姑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日夜兼程,穿过西北荒漠,在昨夜的雨中夜奔,来到自己面前的。
一身红衣,一头乌发,一轮冷月,一路黄沙,这幅构想竟让沈鹤白觉得心底清冽甘甜。
他伸手理了理柳绯烟凌乱的头发,悄声道:“辛苦了。”
柳绯烟睡了一天一夜。
她睡时,沈鹤白已经求了信,得知她三日前出发,沿途累死六匹马,换下三十余匹,走了寻常行军需近二十天的路程,千里奔袭,只为了来说一句刀下留人,终于确信她是知道些什么。
柳绯烟醒来第一句便是:“怪我来太晚!人,你们没上报吧!”
沈鹤白恰好坐在她身侧,哭笑不得地递上茶:“不怪你,他既想死,那谁也拦不住,倒是你连梦话都在喊刀下留人,我敢报么,说吧,到底怎么了。”
听到未曾上报,柳绯烟放下心,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茶杯:“我要说做了梦,或者神游太虚,你恐怕不信,你便当做我神机妙算吧。”
沈鹤白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说。
“如果此时报章方圆被四郎按律斩首,右相必要求皇上给个说法。”柳绯烟叹了口气,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会不会被沈鹤白觉得自己触了霉头。
她看了一眼沈鹤白,他神色平静,似乎并不介意,便继续说了下去:“或许你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接下去,皇上必会听右相的,要求你父亲定国公交出四郎,否则收回兵权。”
“其后,右相必不会给四郎活路,战起后因四郎之位空缺,河东军士的调遣将移交右相的人,胡人来犯时……”
柳绯烟最终没忍心说下去,只是目光闪烁,看着沈鹤白。
她说的每一个可能,都用了“必”,沈鹤白不知她究竟何处来的自信,也不知自己为何没有怒斥她满口胡言,说如此打击士气的丧气话。
“我知道,宁国公府都是忠君爱国的好男儿,我也知道你不屑于逃避问题、捏造事实。”她叹了口气,知道沈鹤白估计又要觉得自己懦弱了。
“但,世子请想想你们的将士,你们保护的百姓,你的父亲,想想宁国公府能不能承受一次光明磊落的坦白。”
她以为沈鹤白会看不起自己,然而他看自己时目光严肃平和:“我不问你从何得知此事,只希望柳小姐发誓,你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确凿的。”
柳绯烟沉默了片刻,抬眼凝视他。那双天然带了几分风流的柳叶眼中,含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无奈、坚定,让人无法不相信她所言非虚。
她此刻心中无底,三天两夜的奔走,浑身的伤痛,换来的却是和上一世一样结果的十月初八,柳绯烟感到近乎崩溃,不知道重来异一世到底为了什么。
沈鹤白觉得自己一向讨厌她那些无缘无故的恐惧,然而那双眼睛太过哀戚,让他不由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会亲自回虞京一趟,必不会让右相找到发作的机会,你伤还没好,休息吧。”
柳绯烟摇了摇头,想起上一世的幼帝,轻轻放下茶杯,拽住沈鹤白即将转身的衣襟:“不……这件事不能捅到虞京去,更不能和章方圆,和你们兄弟二人,和定国公府有关。”
“到时,我会亲自带着此人尸首去虞京击鼓鸣冤。”
柳绯烟声音沉静,含着几分决然:“诉我前往河东探问未婚夫,遭此登徒子骚扰,此人声称自己是右相之子,委实辱没了我大盛朝廷颜面,被我亲手斩于帐下。”
“这般,世子在营前所说便是为了保护未婚妻清誉,四郎提刀便是为了维护嫂嫂。”
她好像很怕自己去了虞京就回不来了,却又好像很怕沈鹤白不答应她的请求。
他冷下脸道:“柳小姐能来通告已是仁至义尽,我定国公府何来脸面让你做到这个地步,右相不会给鹤岚活路,难道就会给你活路吗。”
柳绯烟指了指天水关的方向,双臂展开画了个圈:“我不知道,但如果不这么做,我的父兄、整个西北被牵涉其中。你兴许觉得让一个女人替自己出头是男儿耻辱,但我觉得若不能守护一方百姓,方为奇耻大辱。”
“更何况,我是你的未婚妻,也是威远侯的女儿,难道就允许你们沈家的儿子深明大义,不允许我威远侯家的女儿舍身取义么。”
沈鹤白听见未婚妻三字有些懵,柳绯烟不是前两天还死活不肯嫁给自己吗?
他声音柔和了一些,目光柔软:“几天前你妹妹给我来信,言明你不愿出嫁,不肯陪我驻守边关苦寒之地,要我放你一条生路,她愿替你出嫁,我正打算修书告知威远侯,若你不愿,一拍两散便好。”
柳绯烟听见他说的,面上神色不变,心中想起上一世抛下沈鹤白独自逃跑、这一世哭着喊着劝自己逃婚的妹妹,冷冷回答:“舍妹管教不当,往后回去,我会同她说,不要再胡乱和世子通信,见笑。”
她言语疏离,脸上虽挂着得体的浅笑,但神情似是不想谈及,沈鹤白心下了然,不再探询,转回了原来的话题:“此事也怪我,过去是我看错了柳小姐,将你当做贪生枉死之辈,如今给你赔个不是。”
柳绯烟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红晕,低头抿了一口茶,小声道:“其实……我还是很怕,怕到想逃……但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
“想来你不愿让女人去做这些蝇营狗苟的龌龊事,右相也会以此做文章激你和四郎出来,希望到了那时,你能加以忍耐,莫要功亏一篑。”她满含真诚地恳求沈鹤白,似乎他已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她能想象得到,若是自己进虞京鸣冤,右相比会以“定国公一家匹夫,推女人顶罪,躲在女人背后”造势,沈鹤白一个亡国之日依旧昂首赴死的人,那么骄傲,怎么能忍得了这般屈辱,又怎么能被如此折辱。
可若沈鹤白,抑或沈鹤岚,沈家任何一个人出了头,那便是中了右相圈套,定国公府在西北的战线就必然要被断去一环。
沈鹤白伸手摸了摸柳绯烟的头发,安慰道:“你很勇敢,不要怕。我也会试着去做那些不习惯的事,如果要为了百姓,做一个躲在妻子背后的懦夫,那沈某就仰仗柳小姐做我的盾牌了。”
他的手很大,和上一世一样,温暖地落在头顶,柳绯烟轻声嘟囔了一句:“和那天一样……”
“哪天?”沈鹤白疑惑地看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摸过她的头发。
还能哪天,柳绯烟脑海里闪过那日乱糟糟的金銮殿。
突然,她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身影,从床上跳下来抓住沈鹤白的手:“沈鹤白!你不用做被千夫所指的懦夫了!我们也不用把四郎交出去了!”
“我立刻修书给父亲,明日动身,去虞京成婚!”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