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滥杀无辜
她已决定留下,那几个月后,或许会成为战报上,殉国将士名录中的一个名字。
今日是天成元年十月初五,一个月后是她同沈鹤白的婚期,上辈子的她逃婚至虞京,同月边境战事吃紧。
次年过完正月,十七岁的她在上元节后被册封为后,嫁给当时十四岁的幼帝祝成。
也就是册封那天,威远侯柳长松同三哥柳寒秋驻守的雍州四面楚歌,三千柳家亲兵同仇敌忾,用命换来长阳城百姓全数转移,守城将士四万撤离。
同日,大哥柳寒春、二哥柳寒夏在鹿阳河畔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三万将士无一人生还,为鹿城百姓换来一日撤离时间。
次日,定国公沈平川出兵雁门关,遇伏,国公阵亡,长子沈鹤吟、次子沈鹤游奔赴战场,八万将士被全歼于雁门关。
当年正值弱冠的定国公嫡长子沈鹤白求战,遭朝廷众臣反对,称定国公备战不力,将沈鹤白下狱,而威远侯府因只剩姐妹二人,自己又是皇后,才幸免于难。
柳绯烟曾在幼帝那里看过战报,这几场战役,胡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几乎处处都先人一步,更重要的是,她曾听祝成说过,当时,有“贵人”在西北前线督战。
那么,问题就在,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临近天明时,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今年四月,幼帝登基时,第一道诏书就封了右相章炎为国父,辅佐圣上管理朝政,右相为表衷心,将四个儿子统统送去前线。
十月初八,右相章炎嫡长子章方圆在西北定国公治下,跋扈恣睢,纵马伤人,遇见巡视军营的定国公四子沈鹤岚,被意外斩于马下。
朝堂因此事振动许久,十一月初,圣上裁决若不交出凶手,剥去定国公兵权,全府撤回虞京。
此事最终以定国公将沈鹤岚押回虞京、以命偿命了结,但右相素来心胸狭隘,次年皇后册封之日前后,右相一直告病并未上朝,也没有出席册封大典。
今日已经十月初五。
柳绯烟猛然意识到,虽不知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此事或许就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开端,而她现在有机会扳回一城。
她记得事发之地是沈鹤岚的驻地河东,距天水关九百多里。
院子里柳长松的下属正在试马,还没来及跑起来便被柳绯烟一把拽了下去,丢了一句抱歉,飞快冲了出去,从马场又牵走两匹快马。
柳长松此时已经起床操练,瞥见一团火红,一匹枣红大马带着两匹骏马飞驰而出,以为女儿又要反悔逃婚,正要翻身上马去追,风驰电掣间听见女儿经过自己说了一句:“我要去河东找沈鹤岚!”
柳长松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马已经跑得没了影,他摸摸头,觉得可能是自己没听清女婿的名字,看看周围目瞪口呆的几个下属,挥挥手,喊了句:“路上小心!天凉了!”
一身火红宽衫在风中缠上柳绯烟身子,扰乱视线,她不耐烦地将衣角撕下,一人三骑,疾驰九百里,为节约时间穿了数次山道,一路换了三十余次马,用威远侯府加急战报之名,每过一次驿站换三匹驿马,三天两夜未眠。
到离河东还有十余里时,驿馆差役看着风尘仆仆的她左右为难道:“今日河东大营操练兵马,来往军爷诸多,休整好的最后一匹马刚被骑走。”
柳绯烟身下的马已经接近极限,连着替换的两匹马也开始步履蹒跚。
猝不及防间,身边冲过一匹快马,是方才被骑走的最后一匹,两人擦肩而过。
柳绯烟看着马上的人转瞬即逝的脸,眼睛直了。那人挥手同驿馆的人挥别,是极标致的丹凤眼,眉眼深邃,恍若远山,身姿挺拔。
那是西北塞外,千锤百炼出的十八岁意气少年,是尚未经历三年风霜摧折,世事变故的沈鹤白,穿着素白劲装,鹤一样高傲又纤长的身形。
柳绯烟懵了一下,立刻高喊:“世子!世子快停下!”
沈鹤白回头,目光凝在柳绯烟身上,缓了马,他前两日听说柳绯烟不想去雁门关,闹着要逃婚,这两天忙着操练,不知道近况,便冷声问道:“柳小姐?怎么,你要来拿退婚之类的琐事耽误我时间么?”
他觉得柳绯烟这人矫情得很,去年胡人来犯,她跟在柳长松身后畏畏缩缩,一脸惊恐,柳长松一个眼神扫过去,她便装出大义凛然的脸,柳长松再回过头去,她又立时萎靡下去。
最后这姑娘一边抖一边砍人,砍一个人就悄悄眯起眼睛迅速转头,漂亮到有些妖气的脸写满紧张,却杀出了和他不相上下的军功。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一身如此好的功夫,却懦弱得令人发指,这让他很不喜欢。
柳绯烟知道他烦自己胆小,但顾不上他此刻烦不烦,打马赶上去,夹住马腹,撑着马鞍翻身跃上了沈鹤白的马:“世子!掉头回河东!我有要事相告!快!”
沈鹤白方才瞥见垂在自己马侧的衣角已经撕裂,一身旖旎的长衫被柳绯烟扯成了短衣,昨日夜间下过雨,她绯红宽衫上有尘土被冲刷的水痕,似连夜冒雨而来。
十月已然风寒,关外漫天黄沙,柳绯烟满脸倦容,脸上还带着马蹄溅起砂石留下的血痕,鸦青长发胡乱用一根红绳束在脑后,人困马乏,眼中却像烧着一团火。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双眼睛不会撒谎,于是沉默着调转马头,带着柳绯烟绝尘而去。
“何事如此急切?”马跑起来,柳绯烟的身子便倚在了沈鹤白身上,他不由得挺起背,往前挪了挪。
“快,带我去找沈鹤岚,告诉他,今日营中若有士卒惹是生非,万万不可斩!”柳绯烟顾不上解释太多,直奔主题。
沈鹤白微微一愣,问她缘由。
柳绯烟沉默半晌后开口道:“若你信我,听我一言,如果今日斩军中士卒,日后必生事端。”
她话语坚定,沈鹤白听出她言语里的慌乱,心道她又莫名其妙在怕什么,便不再多问,策马朝河东沈鹤岚麾下驻地而去。
两人才刚接近军营大门,门内就传来了马蹄声。
一匹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马上有穿着兵卒制服的人举着长刀。沈鹤白听见了那之后追着自己胞弟沈鹤岚的喊声。
柳绯烟立刻意识到了沈鹤岚追的就是即将死于他刀下的,右相章炎的嫡长子章方圆。
她不记得上一辈子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但确定必然不能让他死,于是向前倾身,压着沈鹤白的背夹紧马腹,迎了上去,在大营门口拦下了那匹马。
沈鹤白感到背上压过一团温暖,听见热烈心跳,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绯红的身影从背后凌空而起,双膝微屈,压上面前士兵的肩,厉声喊道:“停马!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
那匹马停了下来,但刀却并没有放下。
沈鹤岚追了上来,看着去而复返的兄长,和一身绯红压着章方圆的少女,问道:“兄长,你这是?”
他来不及回答,柳绯烟便跃下马,将章方圆拽了下来,按到在地,问沈鹤岚:“见过小沈将军,请问此人犯了何事?”
沈鹤岚今年刚满十五,热血沸腾的少年心性,愤愤地提刀上去,架在章方圆颈上:“此人素来跋扈,日前有桩桩件件恶行,昨日纵马伤人,今日被我亲眼撞见通敌,欲做逃兵,按律可斩。”
他说着,刀便下去几分,章方圆项上已开始冒血,腿打着战跪成瑟索一团,却梗着脖子并不躲开。
“不可!你可知此人是谁!”柳绯烟急了,咬着牙上前握住了沈鹤岚的手。
沈鹤岚看着面前风鬟雾鬓,红衣凌乱的女子,没好气地斥道:“什么人在这里干扰军纪,要不是看你一介女流,你也得去挨军棍了。”
他面前艳丽女子柳眉轻挑,拉着他的手岿然不动:“在下威远侯嫡长女柳绯烟,军棍我挨得多了,是挺疼的,还是算了,小将军,此人乃右相章炎嫡长子章方圆。”
柳绯烟不等他反应又朗声开口:“按军纪,你自然可以斩他于营中,但若斩了,右相必要你偿命,届时整个河东都将失去主心骨。”
沈鹤岚还愣着,试着挣开她拉自己的手,却发现这女子力气大得很。
他思索片刻,终于明白了柳绯烟的意思,抬手将刀从章方圆项上微微移开,谢道:“虽然不知姑娘从何而来,为何得知此事,但好意心领,方才失礼了。”
沈鹤白看着柳绯烟有些憔悴却英姿飒爽的样子,有种与有荣焉的喜悦,却看见她打颤的双腿,似是又在害怕。
他想,这到底又有什么可怕的,怎么又抖了,就见柳绯烟瘫倒在了地上。
到此时,他方才发现,柳绯烟的一身红衣,盖住了她周身鲜血的痕迹。
她单枪匹马,疾驰九百里,三天两夜才将将赶上此刻,未来得及换好护具、马鞍,双腿早已磨得皮开肉绽。穿林而过,淌水渡河,砂石飞起,浑身皆是细小伤口。
看沈鹤白目光落在身上,柳绯烟还有心情打趣,笑道:“这回真不是怕的,我太累了,站不住了,你得夸夸我,我可是跑了三天两夜来报信的。”
她不知为何觉得沈鹤白会夸她,但就是想向他求一句褒奖。
柳绯烟是真的没力气再动,于是整个军营都看着沈鹤白,仿佛在问他怎么放任自己带来的姑娘如此狼狈地瘫在地上。
他叹了口气,上前抱起柳绯烟,看着她浑身的伤,不甚习惯但十分真诚地夸了一句:“刮目相看。”
沈鹤岚也欲收刀命人来押走章方圆,面前跪着的人却突然爆出震耳欲聋的大喊。
“我乃右相章炎嫡长子章方圆,沈家兄弟!目无军纪!滥杀无辜!”
章方圆高喊着,将脖子迎向了沈鹤岚微微移开的刀刃。
鲜血喷涌,沈鹤岚呆滞地握着手里的刀,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