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也可以

  院子里有兵刃相接的声音,蟹爪兰初开,柳绯烟嗅到了味道。
  她觉得背心发疼,想起是胡人闯入宫墙时,她替沈鹤白中了剑。
  胡人涌入虞京时灵犀宫丹桂初开,转瞬蟹爪兰都开了,她想着,自己难道是昏迷了四月有余。
  还在迷糊着,柳绯烟听见熟悉的声音。
  “烟烟,当真不考虑?”
  那声音她听了太多年,三岁被父亲带去关外后,就一直听到了十六岁回京,只是,四年前柳寒夏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若执意回京,就当我再无这个妹妹。”
  兄长又认自己了么,他要自己考虑什么?
  不对,他四年前就应该……留在了雍州才对。
  “和她这个死倔的废什么话,老子再抽她一棍,管她考虑不考虑!”
  这个世界上,会这么对自己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威远侯柳长松本人。只有他,不管自己说什么,总是拎着军棍,打到自己服为止。
  但,他和兄长,都应该在雍州……才对。
  “父亲,姐姐才醒,您再打下去,姐姐又要昏了,您先出去吧,我来同姐姐说。”
  这也是她熟悉的声音,是柳绯雨,她小妹的声音。沈鹤白不是说她围城之际,临阵脱逃了吗,威远侯府从不收留逃兵,她怎么也回来了。
  柳绯烟心下混乱,想起自己记忆模糊前的最后一句:“以后……再多夸几句……我会更勇敢……”
  她突然通透起来,这不是以后,这是以前,不是四年以后的灵犀宫,是四年前的雍州,威远侯驻地,那时府上满院蟹爪兰。
  柳绯烟心中一阵狂喜,听见柳长松拍上门出去,视线终于恢复,她急急跳下床,却发觉背上一阵剧痛,是父亲军棍打出来的。
  柳绯雨急忙来扶她,高声道:“姐姐若是不想嫁人,谁也逼不了姐姐,姐姐不必如此急切!”
  她记起来了,这是她十六岁那年的十月,沈家上门议亲时的事,再过一个月,她就得出嫁了。
  她还没说话,柳长松听见柳绯烟的话又拎着军棍冲了进来,朝着跌坐在地上的柳绯烟大喝:“什么谁也逼不了!你给老子起来,要么老子把你打死,要么你嫁给世子!”
  柳绯烟看见父亲进来,眼泪急切地滚落,呆呆地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抱他。
  上一辈子,世人皆笑,威远侯府一身寒甲,肝脑涂地不得半句褒奖,满门殉国之日,威远侯的女儿正头戴九龙四凤冠,被昏君册封。
  可她还没动作,柳绯雨又冲了上去,抱住父亲的腿,不许他踏进门里:“父亲!你放过姐姐吧!姐姐又不是第一日如此忤逆您了!姐姐不想嫁人,咱们威远侯府又不是养不起姐姐!”
  柳长松怒斥一声荒唐,刚要抬手,被柳寒夏拽了出去。
  “爹,我嫁。”柳绯烟在两人拉扯之余,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不知为何,那声音里似乎是长久的叹息。
  门里门外三个人均是一愣,柳长松随即面色一松:“柳家和沈家是世交,你和鹤白联姻,两家携手,必定能共守大盛太平。”
  柳绯雨呆呆地凝望三人,她从兄长脸上看出喜悦,从父亲脸上看出释然,又转头去看柳绯烟,她似乎满脸笃定。柳绯雨的脸冷了下去,默默坐在地上。
  柳绯烟不再说什么,只是冲上去抱住柳长松:“爹,我……会守好的。”
  她眼泪顺着脖子流进衣襟,也沾染了柳长松的胸口。
  这个秋天,她还没有出嫁,那场让威远侯府、定国公府全军覆没的战役还没有发生,父亲和兄长还活着,她还有家!她还有机会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柳长松一时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提着的军棍落在地上。
  柳绯烟是他第一个女儿,第一次抱着那小小一团肉的时候,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一个娇弱的女孩儿,总是害怕有朝一日这个看起来一触即碎的小肉球会被人伤害。
  于是他把那个姑娘当儿子们一样养大,她说怕,他就打到她说不怕;她说刀太沉,他就偏要她举一天;她喜欢金银珠玉,他就偏要将那些易碎的玩意扔进战场。
  到后来,他发觉,女儿再也不同他说怕,也不说疼,也不再要什么新裙子、新胭脂了,她只是索性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了竟打算逃婚的地步。
  今日是她这么几年,第一次抱着自己,同自己哭,他最终拍了拍女儿的背,轻声说:“囡囡,鹤白是个好孩子,他若不是人品过关,性子温良,爹怎么会同意这桩婚约,别怕,爹给你撑腰。”
  柳绯烟哭声顿住,有些愕然,上辈子的十几年,她从没听爹说过“别怕。”
  她以为,爹要她嫁给沈鹤白,只是为了和定国公府联姻,为了守住大盛江山。
  哭了个痛快,她想起方才妹妹说的话,心满意足地挪回了床上,对着门外两个汉子道:“父亲,兄长,我真的想通了,鹤白是个好人,我愿意嫁给他的,你们走吧,我和妹妹聊聊。”
  上辈子的这一天,柳绯雨同自己说了什么,她还隐约记得,只是她今日想再听一次。
  门一关,柳绯雨就凑了过来,蹲在她床边道:“姐姐可是真的要嫁给世子?”
  柳绯烟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看着妹妹,逐渐回忆起当年。如果不是妹妹,她本该十一月里和沈鹤白成婚的。
  柳绯雨见她不说话,急切地开口:“姐姐可是忘了,世子他是要去守雁门关的,姐姐,去了就是一辈子风吹日晒,若是胡人来犯,雁门关也必定危在旦夕啊!”
  她记得,她不仅记得,还记得上一辈子她被吓怕了,吓得想象到了自己的未来,听了柳绯雨的话。
  她的妹妹当年说:“姐姐,你逃吧,妹妹帮你,等你逃回虞京,让母亲帮你谋一门亲事,尘埃落定,爹也就无话可说了。”
  柳绯烟当年真的逃了,逃到虞京才知道母亲所谓的谋一门婚事,是让自己嫁给一个鳏夫,走投无路之下,她不得不给自己谋划未来,才阴差阳错进宫做了被天下耻笑的皇后。
  后来才听说,自己逃后,柳绯雨哭着告诉父亲,她自小倾慕沈鹤白,愿意替不孝的姐姐嫁给沈鹤白。
  这一世,柳绯雨果然依旧这么说了,柳绯烟听罢淡然一笑,叹了口气,拍拍妹妹的肩膀:“雨儿啊,姐姐以前脑子不清楚,现在清楚了,我们将门子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可姐姐,妹妹舍不得你!”柳绯雨还在固执地游说,拉着柳绯烟的衣袖,睁大圆钝可爱的杏眼,眼里含着泪:“姐姐,你自小怕疼,怕血,妹妹舍不得你和沈世子去雁门关!”
  她想起这个妹妹,上一辈子,说着自己自小倾慕沈鹤白,去雁门关后的不出半个月便受不住,称病回了虞京养病,也因此逃过了定国公府满门殉国之时。最后,国破之日,也是她卷铺盖第一个逃的。
  见她不说话,柳绯雨继续哭起来:“我听人说,世子他,世子他暴戾无端,生性狠厉,不学无术,是个混球,姐姐你去了,怕是要受苦啊!”
  柳绯烟想笑,即使是定国公府只剩他一个人的那时,他都是一腔热血,单刀赴死的忠臣良将,一身白衣,不惧生死,哪里是柳绯雨说的那样,自己那时怎么还信了呢。
  说来,她的妹妹其实从小便是如此,父亲要打她,妹妹便总是故意说些听起来向着自己,实际上让父亲更生气的话;父亲要给她什么,妹妹便也想要什么。
  她从床上坐起来,正色看着柳绯雨,不知道究竟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她们姐妹两为什么都成了贪生怕死,贪慕虚荣之辈,皱眉正色道:“雨儿,定国公满门忠良,以后莫要妄议我的未婚夫了,你出去吧,姐姐今天不想听你说话。”
  她还记得沈鹤白那日面对胡人,只身踏进金銮殿,提着刀说:“我大盛不是只有匹夫的。”
  沈家四世三公,不无道理,她不想听别人说沈鹤白是个混球,尤其是自己这个上辈子抛下沈鹤白独自逃跑的妹妹。
  她知道柳绯雨想爬上那个世子妃的位置,可她更知道,柳绯雨不配,自己也不配,她们甚至不配做父亲的女儿,做兄长的妹妹。
  她如今只希望,这辈子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鼓起勇气,将威远侯府和定国公府,将雍州和冀州,统统保住,将大盛的江山守在脚下。
  “姐姐你……昨日不是还想逃吗……”柳绯雨最后挣扎着问,却见柳绯烟已经闭上眼睛,不再同她说话了。
  她面色凝滞,退出去,推开门,走进庭院里,回想起上辈子,柳绯烟也是这么拒绝自己的。
  上辈子,姐姐嫁给世子之后,她最终嫁给了幼帝,抛下幼帝逃难时和家臣走散,独自一人,孤苦无依,饿死在流民之中。
  而彼时,她的姐姐嫁给了平定天下、战功赫赫的沈鹤白。肃王沈鹤白,栖梧将军柳绯烟,这对夫妇威名远扬。
  她不甘心,如果是她嫁给世子,她也可以的,明明她一直都想嫁给世子的,明明她才是从小倾慕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