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国将不国
七月流火,虞京城已经开始见凉,冰库里最后一批新鲜荔枝送到了柳绯烟的灵犀宫中。
柳绯烟半倚在铺了冰蚕丝的美人榻上,灵犀宫的大宫女翠珠正垂首坐在她身边,一边噙着泪,努力不让泪珠滚落,一边给柳绯烟递上刚剥好的荔枝。
胡人粗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终于,金戈铁马闯破了宫墙最后一道防线,厮杀呐喊、兵刃相接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翠珠颤抖着手捏开一颗荔枝,却怎么也找不准下手的地方,慌乱之下,她将荔枝壳捏开,莹白的肉蹦出,滚落在铺了盘金九龙丝毯的地面上,留下一小块水印。
柳绯烟斜睨一眼那颗跌得粉身碎骨的荔枝,冲着翠珠慵懒道:“翠珠,剥不好就下去吧,别在这碍手碍脚。”
她的声音带着战栗,恐惧从骨子里渗出来,翠珠不敢抬头看她,似是犹豫什么。
嘈杂的叫嚷声已经逼近了后宫,灵犀宫外没有半个人影,一天前,身为六宫之主的柳绯烟就下令遣散了所有人,除了自愿留下的陪嫁丫头翠珠。
翠珠咬着唇,终于抬头,抖得像筛糠的手轻轻拉柳绯烟,哽咽着道:“娘娘,您自幼胆子就小,翠珠一直知道的!求您快逃吧,别在这里等死了,奴婢愿意假扮您!”
柳绯烟打量一下翠珠还没长开的脸,尚未萌发的身段,桃花眼绽开浓浓笑意,摸摸了她的头发:“翠珠,本宫是四海皆知的红颜祸水,且不论别人信不信你假扮的我,我反正不丢这个人。”
“可不能叫那群土包子笑话,说我大盛第一美人竟是个黄毛丫头。”柳绯烟自己拈起一枚荔枝,护甲刺进外壳:“得叫他们,来一个,惊掉一个下巴,给我和皇上做陪葬。”
翠珠泪眼婆娑,看着自己主子,不知道是泪在眼眶里闪烁,还是柳绯烟在轻轻颤抖。
她胡乱剥开荔枝,木愣愣地递到柳绯烟面前,凄然一笑,仿佛有柳绯烟这番话,心里就有了定数:“是了,是翠珠忘了,娘娘虽胆小,但总死要面子。还有几颗荔枝,咱们吃了吧……入了秋,今年可就吃不着荔枝了。”
柳绯烟勾唇笑了,哪里是今年,是这辈子都吃不着了。
“翠珠,给本宫更衣吧,然后回家去,你父母还在虞京城里等你。”外头越发吵闹起来,她起身:“如今已无人等本宫回家,我唯一的家就是这里,唯一的家人就是皇上。”
柳绯烟穿好冠服,走过三宫六院,出现在金銮殿门前时,里面已经开始狂欢,她深吸一口气,迈出了一步:“翠珠,今天我也好怕,其实我好想逃,可我希望一会黄泉地府见着了父亲,能叫他夸夸我。”
“你知道吗,我已经从西北逃到这深宫了,却还是逃不开,我能听见父兄,听见死去的百姓们问我,问我为什么逃,为什么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救救他们。”
随后柳绯烟想起,翠珠被自己赶走了,她只好独自踏进了金銮殿。
彼时金銮殿已被攻破,胡人乌泱泱涌入大殿,将十六岁的小皇帝祝成从龙椅上拽了下来,团团围住。
大殿里一阵喧闹,甚至无人注意到门外有人,辽东岫玉的屏风,江南云锦的刺绣,熠熠生辉的东珠,产物贫瘠的胡人不曾见过如此奢华的器物,早已挪不开眼球。
“啪!”随着一棵镶嵌玛瑙的珊瑚树落地碎成满地狼藉,从未如此喧闹过得金銮殿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终于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华服、手持长剑的艳丽女子走进了金銮殿。
她朝冠上三层金凤贯着东珠,冠后追着金翟,翟尾垂下五行东海珍珠,间或缀着幽蓝的青金石、东珠、珊瑚,金玉相撞,发出琳琅之声。
世人皆说柳绯烟红颜祸水,她自然有几分妖,虽着正装冠服,眉眼里却带上狐媚气,眼下一颗精巧泪痣,眼波流转间似是云梦深沼,诱人一醉不醒。
她不看别人,只看比自己小了四岁的小皇帝:“皇上,臣妾来救您了。”
祝成被绑在柱子上,看见她进来激动地大叫:“皇后!护驾!”
看柳绯烟看呆了的胡人被皇帝一句“护驾!”爆发出哄堂大笑,踩着小皇帝问他:“狗皇帝,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你,你们大盛男人都是软蛋吗?”
随后有人大喊起来:“不要掉以轻心!她是威远侯的女儿,小心!”
沈鹤白就是在这时候提刀进门的,三年前的事后,他便永远一身赤红劲装,今日却难得和虞京城中世家子弟一样,白色宽衫飘逸,嗤笑一声:“你们胡人连一个贪生怕死之徒都怕吗?”
胡人仿佛有一瞬间的瑟缩,但想起自己人多势众,便有恃无恐起来。
柳绯烟也愣了愣,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沈鹤白。
她同定国公府世子沈鹤白,原有婚约。四年前的冬天,她违背婚约,脱下战甲,穿上凤袍,嫁给了十二岁的幼帝,侯府将她的妹妹,柳绯雨嫁给了沈鹤白以作补偿。
过完年后,胡人开战,威远侯府和定国公府,满门忠烈,相继殉国。那之后,沈鹤白从一个明媚少年,成了大盛最阴狠的将军,而她做了天下最雍容华贵的女人,从此踏上殊途。
胡人听了沈鹤白的话也笑起来,叫嚷着嘲笑方才说小心的那个士兵:
“管她谁的女儿,女的就是女的!先让老子尝尝!”
“这可比咱们单于的阏氏还要好看啊!”
“狗皇帝毛都没长全,这女人说不定还是完璧呢,啧!”
“谁都不许动妖后,等单于来!单于就在宫墙外了!”
幼帝被胡人踩着,挣扎着喊道:“皇后!沈大将军!护驾!护驾!你们在做什么!朕是这天下的主人,朕命你们救我!”
主人?什么主人?这四年的朝政,分明都是那群权臣在左右,他不过就是负责吃喝玩乐罢了。
柳绯烟本想问他,皇上何时做过主人该做的事,却想起他十二岁登基,其后便一直被弄臣蒙蔽,如今骂他,有什么用呢。
那些胡人笑得猥琐,踩着祝成的头问:“狗皇帝!你把媳妇给我们享用一番,我们留你一条狗命,如何?若不允,等单于来了,第一个砍了你狗头!”
他问或不问,柳绯烟一个亡国皇后,祝成一个亡国幼帝,命运都显而易见,这个问题不过就是羞辱祝成,羞辱柳绯烟的罢了。
柳绯烟握刀的手一紧,她不喜幼帝,但过往三年,威远侯府灭门后,是这个孩子给自己一个家。祝成不是个好皇帝,却也不是个坏孩子,她柳绯烟虽胆小,也愿意最后为大盛的天子壮个胆。
她正想着等祝成拒绝便出手相救,若来不及,自己便拔刀自尽,也算让他黄泉路上不孤单。谁知,地上传来急不可耐的应允:“朕允了!允了!允了!”
柳绯烟一愣。
胡人也一愣。
只有沈鹤白面无表情,趁众人愣着,飞身上前抢人。
踩着祝成的胡人本就忌惮沈鹤白,此刻反应及时,抢在沈鹤白之前下刀,手起刀落,鲜红的血溅射开,祝成带着惊惧的表情凝固了。
那挥刀杀人的男人望着柳绯烟嘲讽:“听说皇后原也是西北军中出来的,特意从西北回虞京嫁给这样窝囊的小皇帝,如今可是后悔。”
柳绯烟惘然,不知该做什么,她想骂几句,想斥责胡人杀了自己的丈夫,却发现她从没有把这个孩子当做什么丈夫,不过就是把这偌大皇宫,当做父兄离开后唯一能容下自己的家。
如今那三声“允了!”入耳,她终于明白,这里也并不是家。
沈鹤白看着祝成尸体上汩汩流淌的鲜红,退到了金銮殿门口,他经过柳绯烟时,轻启薄唇,柳绯烟看懂他口型,他说:“天道好轮回。”
柳绯烟心下一寒,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生在世代忠良的威远侯府,却偏生胆小怕疼,喜欢锦衣华裳,她也不想嫁给沈鹤白,不想和他一起把一辈子都用来守护边关,她只想远离战场,安稳度过余生。
于是她逃进了深宫,去做被天下人笑话的皇后,连威远侯最后一场死战都因皇后册封,没能赶赴沙场,威远侯府满门忠烈,唯独留她一个贪慕虚荣,贪生怕死之徒。
如今,她得自己丈夫三句“允了!允了!允了!”,乃是天道好轮回。
她以为沈鹤白这话的意思是要推自己出去送死,谁知他握着刀,挪到了自己面前,颇具嘲讽地开口:“皇后娘娘,虽您对鹤白不仁不义,但我大盛男儿,尚不会眼睁睁看一国之母在面前受辱。”
“我大盛不是只有匹夫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您不会先我一步。”沈鹤白持刀,长身而立,一身绯红衣衫,面色泠然。
他话外的意思柳绯烟懂,他们注定都要死,不过分个先后,他们来之前便知道会死,依旧要来,不过是为了大盛的颜面,为了威远侯府的颜面,为了定国公府的颜面。
国将不国,百姓可以逃,家国可以再建,但一国风骨不能折辱。
胡人的刀冲了上来,沈鹤白架刀欲上前迎敌,身形未动,却被阻碍了。
一只带着金丝护甲的手抓住沈鹤白的衣袖,借力一转,将两人掉了个位置,柳绯烟挑着眼角笑了:“我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你亦是我的子民,逞什么强。”
长刀刺穿了柳绯烟胸口,她看着血逐渐蔓延,方才冲动的勇气过去,又有些怕了。
她过去不敢说怕,因为每每说了,父亲都会上军棍抽她,说威远侯家的女儿,不应如此懦弱。
如今大盛将亡,或许她真的可以说一句“我其实很害怕,怕到想逃跑”了吧。
沈鹤白喉结滚动,看地上血迹蜿蜒,逐渐和不远处祝成的血汇成一滩。从刚才开始,柳绯烟就一直在抖,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朝冠上还是传来金玉相击之声。
他有些想问问柳绯烟,都怕成这样了,到底是谁逞强,但还没问出口,乱刀便也刺穿了他。
“沈鹤白……我妹呢?”柳绯烟看他中刀,反而觉得释然了,反正大家都要死了。只是如果她死了,柳绯雨就是威远侯府最后一个活口了。
沈鹤白迟疑了一下,苦笑着跪倒在地,贯穿胸腹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她……围城前夕就逃了……”
柳绯烟静静看着他,缓缓笑了:“这样啊,那你怕是……更看不起我们姐妹了。”,她胸口很痛,还是颤抖着想把话说完:“可……谁规定威远侯的女儿……就不能怕血……就不能喜欢金银珠玉?”
“我真的……好怕死……”
胡人哄堂大笑起来,拎着祝成的人头:“你说你好好求爷几句,服侍服侍爷爷们,爷不就不杀你了么,非要替这小白脸送什么死?”
“就是,该不会狗皇帝不能人道,这两个狗男女才是一对吧?”
“哈哈哈哈哈,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过她反正还没死透……”有人蹲下身,抬起柳绯烟粘上血污的脸,捏着她的下巴笑道。
柳绯烟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将簪子插进了男人眼窝里,却连举起手都没能成功。
男人意识到柳绯烟的意图,一掌抽了过去,她满眼血色,挣扎着抬头,对着沈鹤白灿然微笑:“我一直……想告诉父亲……其实不打我……偶尔夸夸我也好……”
沈鹤白凝视着她,眼中一片死寂,最终艰难伸手摸了摸柳绯烟沾了血变得狼狈凌乱的头发:“你今天很勇敢。”
柳绯烟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她对沈鹤白说:“以后……再多夸几句……我会更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