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夏皇城兴庆府

  话说元皞从梦中醒来,见忆之正并着双腿,斜坐在褥上,将一株团簇雪白的珍珠梅插入左右两耳,掐颈细长肚的铜瓶中。她见元皞醒来,笑着将铜瓶转了个角度,问道:“好看吗?”
  元皞盯着忆之,说道:“好看。”
  忆之斜睨了元皞一眼,笑道:“我说这花儿。”
  元皞笑了笑,忽觉闻到了一团粥饭的香气,疑道:“外头在煮什么?”
  忆之道:“荠菜猪肉羹。”她又继续说道:“我与卓华尔、麦提亚一起上山摘荠菜时,瞧见的珍珠梅都结了果,也唯有这一株还放着花儿,我就撷下带回来。我还拣了好些胡杨树的叶子,铺在院子里头晒着,等再晒几日,拿来做枕头。宋国素有用干花儿,谷子作枕头的,我想试试用胡杨树的叶子,能不能成。”
  元皞听着听着,却笑不出来了,他问道:“你出去过了?”
  忆之笑着嗯了一声,又看了元皞一眼,见他沉着脸,不觉有些害怕,问道:“怎么了?”
  元皞道:“你何时出去的?”
  忆之瞧着他的神色,踟蹰着说道:“大约卯时吧……”
  元皞出着神,眸子里有惊疑之色,他低声道:“我为何没有发觉?”
  忆之不解,也不敢多话,一时低下头,双手相握,局促地互相摩挲着,说道:“往后,往后我再去哪,一定告诉你……”
  元皞骤然起身,蹬了皮靴,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长裤,直瞪瞪就往外闯。他撞翻了铜瓶,一脚踏在珍珠梅上。
  瓶中的水洒在地毯上。忆之呆了半日,只能去衣搭子上捧了貂裘,尾随而出,穿越门洞,平铺在院里的胡杨树叶子中央被扫荡出一条小径,她继续往前,只听元皞喝道:“即刻启程,返回兴州!”
  元皞见院中的人三俩围着锅炉,捧着碗喝着热羹,并不动,只是抬眼望他,不觉恼羞成怒,一脚将架在火堆上的铁锅踢翻,又喝道:“还愣着做什么!”
  锅儿连肉带粥扑在了地上,章元忙上前作揖道:“兀卒,不可……”
  话还未说完,已被元皞揪住前襟,提了起来,他恨道:“你若再若说一句,就地打死。”
  章元红涨着脸,只得忍气吞声。
  苏努尔将手中的胡饼摔在地上,站起身,他笑望了忆之一眼,双手抱拳,道:“遵命,兀卒。”说罢,又是催促,又是踢人。
  元皞回过身,见忆之在身后,捧着貂裘,凝望着他,不觉愣了一愣,只见她微张了张嘴,复又抿紧,将貂裘塞给他,转身走了。元皞想要伸手去拉,却又不敢伸手去拉。只得狠狠心,不去理睬。
  众人很快动身启程,忆之垂着头,骑着马,先时离元皞只有二三匹马的距离,渐渐越来越远。
  元皞回头望一眼,又继续打马前行。
  章元勒着缰绳,放慢了速度,目视着前方,问道:“兀卒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忆之轻叹了一声,看着风景,说道:“任何事情都不容易啊……”她顿了一顿,又说道:“离我远一些,否则他要疑你。”
  章元听了这话,面上不露,夹了夹马肚,与忆之拉开距离。
  沿路走来,足见大片的绿野,农耕游牧,生机盎然。终达兴州,护城河足有十丈之阔,忆之又见城门上建有城楼,匾额上书‘兴州’三个大字,一径穿越墙洞,道路成方格形,道衢较宽敞,放眼望去,土屋或土板屋鳞次栉比,佛塔,学府,作坊街市,酒楼茶坊一应俱全。一院院平房绕着宫殿而建,竟与汴京大同小异。
  街坊上的男人皆戴着装有弓矢的兜子,短刀,结锥等。女子的服饰极具回鹗风情,更坠满珊瑚、琥珀、琉璃、玛瑙、璎珞等,或金,或鎏金带饰物。
  乃至宫殿前,两边各有一座阙台,一座碑亭,忆之见宫门前乌泱泱站着一大群人,以一位女子为首,猜测她就是野利皇后,又细看她的眼窝深陷,鼻梁挺拔,肤白胜雪,面如春晓之花明艳。鬓发蓬松微鬈,头戴桃色金凤冠,四面插花钗,穿着一件掐腰式弧形线边大翻领对襟窄袖曳地连衣红裙。
  她见了元皞,快步迎了上来,一对宝珠镶金耳坠激动地来回打着秋千。
  元皞下了马,呆了一阵,又回过头来,去牵忆之的手,忆之怔了怔,众人也都怔了怔。
  野利皇后讪讪往他的左侧站,元皞携着忆之的手,让她站在右侧,由众人簇拥着,乃至月城,两面是狰狞的石像生,又过门阙,入献殿祭拜。
  忆之与野利皇后并肩留在殿外等候,只觉背脊发寒,局促不安。
  元皞被内侍官簇拥着从献殿出来,又至一座宫殿,八角宝塔状,灰墙琉璃瓦,盘垒而上,匾额上书‘迩英宫’。入殿内,只见遍地是三股加捻圆金线羊毛栽绒地毯,绣柱彩墙。
  元暤等人沿着楼梯,游廊盘旋而上,乃至三楼,匾额上书‘秘阁’二字,用的是宋体,推开槅门,只见琉璃穹顶,满堂溢彩,一眼望到尽头,两面全是林立书架,书籍满目。
  元皞前去盥沐更衣,忆之随姆妈在两壁书林闲逛,每隔一处,就有设有香鼎书案,纸墨笔砚一应俱全。
  又走了一阵,姆妈带着忆之向秘阁尽头,拐角一隅去,只见金丝波纹垂幔,层层铺开,内室设有镜台,桌椅,大圆床,更显金碧辉煌。
  元皞已经盥沐毕,头戴金冠,穿着一袭圆领月色盘螭束袖锦袍,下身是一条白长裤,脚蹬皂靴,他的一条腿弯曲,压坐在床上,左手扶着左膝膝盖,右手反拄着右腿。野利皇后斜坐在地毯上,双手交叠,伏在他的腿上,仰着头与他说话。
  姆妈见状,放慢了脚步。
  元皞见忆之来了,先是呆了一呆,随后将腿一摆,一齐平放。野利皇后溜了忆之一眼,坐直了身子,按下不表。
  忆之上前欠了欠身,元皞正欲说话,忽听有人来禀,左右厢殿前指挥使前来谒见。
  元皞说道:“宣见。”
  宫人应声退下。
  元皞走到忆之跟前,微吸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缄默了半日,脸朝寝室,眼睛看着忆之,说道:“你在里面等我。”
  忆之点了点头,与他交臂,二人各自去了。
  野利玉蓉迎面走来,忆之站定,福了福身,野利玉蓉径自向前,连眼风也不曾扫她一下,姆妈随着野利玉蓉一起去。
  忆之不觉回头望她二人,呆了一阵,又往寝室去。
  临近寝室,忆之停住了脚,又去书架看书,一径看来,大部分皆是汉语,还有一小部分是党项语与汉语注音本,忆之取了一本来翻,忽听远远传来吵闹声,不禁越过阁子,循声望去。
  野利皇后的两位哥哥,野利驭祈与野利荣万正在指天指地地怒叱,他们显然已经得知了他们的兀卒为何提前归来,他们不仅为计划打草惊蛇而愤怒,更为自己的妹妹所受的莫大委屈而愤怒。
  元皞高坐在丹墀之上,书案之前,为面前的琉璃杯,满斟了一杯酒。
  章元匆匆赶来,正要作揖,急火攻心的野利驭祈并不给他说话的余地,他捏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就像在拎一只小猫小狗一般轻松。
  只见元皞痛饮了一口酒,说道:“放开他。”
  野利荣万怒道:“放了他?若不是这个宋人,我们的大军早该在两年前就踏平了宋国,又岂会耽搁到今日!兀卒听了他的谗言,卧底大宋,白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如今宋国边防又起了戒备,难道他不该死?”
  元皞道:“是我,采用了他的计划,也是我,自发卧底大宋,更是我破坏了计划,野利将军这话里话外的指责,恐怕觉得该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才对。”
  野利荣万如鲠在喉,只得说道:“臣下不敢!”
  元皞又看了野利驭祈一眼,说道:“我说了,放开他,难道要我再说第三遍?”
  野利驭祈松开了手,章元勉强站定。
  元皞继续说道:“明日早朝,我会宣告正式称帝,三日后,举立国登基庆典,更改年号为广运元年,国号大夏,兴州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更名为兴庆府,擢升为大夏皇城。”
  元皞问道:“这两年,兰州南下,隔断角厮罗宗哥与大宋联政的堡垒要塞修建如何。”
  章元禀道:“回禀兀卒,俱已十分妥当。”
  元皞道:“很好。”他又顿了一顿,说道:“介于大夏四面楚歌,辽国在北,朕决定派以卓罗和南军七万精兵防范;西南同宋国环庆路接壤,派以驭祈将军麾下黑水镇燕军五万精兵防范;南边同宋国鄜延路接壤,派以荣万将军麾下嘉宁军五万精兵防范;甘州甘肃军五万精兵,防范吐蕃、回鹘。
  待一切准备妥当,即可向宋、辽送去立国诏书!”
  章元作揖应是。
  元皞两只眼睛射向野利兄弟,说道:“至于我宫闱之事,就不劳两位将军操心,还是,办好自己的事情要紧。”
  野利驭祈,野利荣万只得应是。
  元皞又朝野利玉蓉走去,问道:“皇后还有什么不满?”
  野利玉蓉笑道:“臣妾哪敢有什么不满,兀卒乃青天之子,兀卒要做什么,自有兀卒的道理,兀卒喜欢谁,自是她无上的荣耀。臣妾只是担心,听闻……”
  元皞断喝道:“她的事,不必皇后操心,我自有主张。”
  野利玉蓉涨红了脸,她按下怒意,又笑道:“是,又不知兀卒打算让忆之妹妹安置在何处,总不能一直在这处将就,倒要她笑话我这位西夏皇后,不会办事了。”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暂且就在这儿吧,来日她会随我一同出征,也不用特意为她腾挪住处,待大定再说不迟。”
  他见野利三兄妹,满脸愠色,又道:“倘若无事,便退下吧,我奔波了这几日,也乏了,正想歇歇。”
  野利玉蓉无话,只得悻悻然告退。一时众人散去,元皞自斟自饮了几杯,又听左厢监军使,他的叔父嵬名山予求见。
  元皞缄默了半日,才道:“宣见。”
  不过多时,嵬名山予阔步入殿,双手摸须,恭身后退了一步,说道:“参见兀卒。”
  元皞为又自己满斟了一杯酒,说道:“叔父免礼。”
  嵬名山予下定决心,陡然噗通跪地,悲壮道:“兀卒,臣下听闻兀卒明日将要宣召立国,万万不可啊兀卒!先皇为您取名小字嵬理,党项语中,嵬为惜,理为富贵,是何等用心!嵬名一族的荣华富贵来之不易,先皇临终遗言‘吾族三十年衣锦绮,宋恩也,不可负!’兀卒难道忘了不成?”
  元皞笑了一声,说道:“我也记得,我曾回答父皇,吾族衣皮毛,事畜牧,藩性所便。英雄只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他顿了一顿,又说道:“秃发令,立官制,定朝议,建军司,改姓,新创党项文字,全面攻打角厮罗,重用汉人官员,我这几年做了不少准备,倘若不立国,岂不是尽数白用功了?”
  嵬名山予道:“中原地大兵多,关中富饶,环庆。鄜延据诸多险要,若此数路城池尽修攻守之备,我弓马之技无所施展,牛羊之货无所售,伊尔年间必且坐困,不如安守藩臣,岁享赐遗之厚,国之福也!”
  元皞背靠着凭倚,说道:“叔父多虑,我国无复民兵之别,有事则皆来。岂是那群将愚不识干戈,兵骄不知战阵的宋军可以匹敌。”说罢,又狠狠道:“正因它富饶,我才要打,否则,又打它做甚?”
  嵬名山予还欲再说,元皞断喝道:“好了!我舟车劳顿,困倦的很,叔父倘若还有话,改日再说吧!”
  嵬名山予只得满眼悲愤,嗟叹了一声,悻悻然退出殿外。
  元皞又独坐了一阵,果然陆续有臣子来谒见,元皞一一问过诸事详情,一时想起学府之事,又召官员入宫,确认藩学与汉学运作顺畅,殿内的大臣来过一批又去过一批,去过一批,复又来过一批,一直忙碌到亥时。
  他歇了一歇,起身往寝室去,见忆之研了墨,对着藩字字帖练字,元皞走到她的身旁看了一阵,感慨道:“你倒是学的挺快。”
  忆之抬头,凑到他的怀里闻了闻,复而继续练字,笑着打趣道:“又是一身的酒气,一日不喝酒,是不是就捱不住?”
  元皞不觉纳罕,问道:“你不生我的气?”
  忆之头也不抬,说道:“兀卒待我这般体面,言里言外维护我,又要带我出征,我再耍小性子,岂不是不识趣?”她顿了一顿,又踟蹰说道:“你许久未归,好容易回来了,今夜不去陪你的妻子?”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她有人陪。”
  忆之抬头瞅着元皞,说道:“你这话不说清楚,可容易叫人误会。”
  元皞的头一点一点,说道:“她有的是人陪。”
  忆之纳罕道:“我瞧她看你的眼神充满了钦慕。”
  元皞蹙了蹙眉,说道:“我正想问,你们女人,是否天生有这样的能力,即使不爱,也能擅用含情脉脉的眼神。”
  忆之心内一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皞道:“怎么,难道问中了你的心事?你若心里没病,又急什么?”
  忆之直瞪瞪瞅了元皞半日,将笔一丢,笔儿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她没好气道:“你才有病。你的疑心病,可是没救了,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索性你把我送回去吧,又是何苦来的?跟着你,这个人也恨我,那个人也恨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白日里那样对我,这会子又这样对我。我不愿受这个气,我要走了。”说着,要推开元皞往外去。
  元皞笑着搂了她的腰,将她往床上抱。
  忆之也不挣扎,只是气鼓鼓地瞪着元皞。
  元皞还想逗弄她,却听她的腹中长长鸣叫了一声,笑问道:“饿了?”
  忆之薄怒道:“你有美酒果腹,我连杯水也不曾喝过,难道不该饿?”
  元皞道:“咱们换身衣裳,我带你去逛西夏的州桥夜市,吃西夏的菜叶裹馅儿如何?”
  忆之呆了半日,迟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多变?你能否告诉我,早些时候,又为何突然翻脸?”
  元皞缄默了半日,沉声道:“我害怕。”
  忆之疑道:“你怕什么?”
  元皞两眼深望着忆之,说道:“我连你何时离开都浑然不觉,我怕我在你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我还怕你会绕软我的意志,使我再不能杀伐决断。”
  忆之应证心中所想,只是瞅着他不说话。
  他握住忆之的双臂,狠狠道:“我这么喜欢你,你不能骗我,你绝对不能骗我,知不知道!”
  忆之呆了半日,不觉凑上去吻他,先是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啄,又一啄,后来索性圈着他的脖颈儿深吻,随着鼻息越发紧促,两幅身躯一齐被点燃,愈发纠缠不清,元暤恨不得将忆之糅碎,却又怕她喊疼。
  身下的人儿有她独到的媚术,她不刻板,不放浪,只是暗幽幽地勾搭,好似羽毛撩脚心,使人奇痒无比。她不主动,只等着你来,偏你来时,她又十分热烈相迎,使你觉着来得值当。
  元暤被勾出了一团火儿,又被推了开。
  忆之眨了眨眼,说道:“肚子空空的,提不起劲来。”又觉得躁热,遂用食指勾掖着圆领,散散气儿。
  元暤微吸了一口冷气,又长长吁了一声。
  忆之笑道:“今日劳累,就不去外去了,改日也是成的。”
  元皞笑着,命御膳房准备晡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