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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坐在田边看着田里的老人挥汗如雨,一边吃着他买的或她买的豆腐干;她站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象风中的大雁一样展翅飞翔;他搂着她在树阴下午睡。他与她一起,顶着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投过来的异样目光无数年;他们在学校里出双入对明目张胆有说不完的话。
  邹奶奶虽然端坐在沙发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电视机,她的心,却是实实在在地都在孙女儿身上。细细的哭声细细的叹息声,象刀子剜着她的肉。她害怕去撕开孙女的伤口,怕撕开伤口之后无能挑掉那伤口之上的腐肉,无能给出合适的解药。她担着心。直到她听不到孙女的一丝气息,以为她累了睡了,才愁眉不展地进自己的屋里去休息。
  邹婕儿的父母长期在餐馆打工,每天早上六点上班,上午十点至十一点休息一个小时,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休息两个小时,之后要到晚上十一点收工,每天连轴转,把每月的假期积到每年的五月春收和十月的秋收时。
  新房子白白的墙壁白得晃眼,毫无装饰之物。邹婕儿的卧室却别有洞天。
  粉色的落地窗帘、崭新的电脑桌椅、时尚的耳机洁白的衣柜、毛绒绒的布拖鞋。席梦思床上花团锦簇,被面上横七竖八地歪着几个大小各异颜色各异形态各异的动物布偶。
  床头柜上摆着几个厚厚的影集。有她与家人的合影,有两张她与张秋虎站在一株绿荫如盖的银杏树下的合影,有七八张与张秋虎和唐又康的合影,有二十来张与索铃的合影,还有两张与柳眉坐在茶馆里吃茶时的合影,更多的,是她在镇上学习舞蹈时的剧照,从小时候大红脸的浓妆艳抹,到青葱少女初长成时的清淡利索。
  睡不着的邹婕儿把这些相片细致地翻看了一遍。
  邹家屋檐下有一溜四盏大大的节能灯,这些灯会在春节时被大红的灯罩蒙着,充当红灯笼。平时黑着脸,邹婕儿在家的夜晚就亮着,亮着的大灯像张飞的豹子眼一样威风凛凛。
  窝在床上恹恹地混了一天。到晚上村民活动中心的空地上响起嘹亮的广场舞曲,才草草地吃了她爷爷弯着快要低到地面的腰慢慢吞吞地给她准备的晚餐,约了索铃去看大妈们跳广场舞。
  寒风与雾气中的舞者挺胸翘臀神情严肃。围观者稀且都默不作声。她俩依着乒兵球台站着,心不在焉,没等一曲结束就离开了。
  “索铃子,你给我吹首曲子吧?”
  索铃子就带着心事重重的邹婕儿回家,坐在窗台前,给她吹《好一朵茉莉花啊好一朵茉莉花》,把邹婕儿听哭。
  索铃的家是一座巨大的院子,院子里住着索家的三兄弟及其父母小孩共计十三个人,索铃要上学,她的堂弟堂妹们都随父母住在城里或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住在城里,大人们都上班,只有遇到初一、十五及家里在生之人及逝去之人的重要日子,才轰轰烈烈地聚拢在一起,煮酒饮茶热闹半天或一天,所以平时家里只有两个老人。
  跟邹家一样,索家也是外来户,是一百二十年前突然定居下来的,具体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是个谜。索家三兄弟分别叫索拉图、索结图、索营图,中间的“拉结营”三个字,分明是一个一气呵成的动作,含有悲壮和势在必得的寓意。明明是夷族却在表格上的民族那一栏写着个“汉”字。
  索铃的阿爸在家庭中的地位仅次于他的阿爸,他用十五年的时间将两个兄弟盘进了体制内,麻利地完成了“拉结营”的动作,全家人,只保留了索铃和她阿公阿婆的户籍于农村,让他们的农民身份存在着,为的是不可知的中国关于农业现代化的远景,为的是保留住一个可以回归的精神家园,保留住先辈苦心扎下的根,也保留下家庭成员们终将需要的一方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