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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又康和他奶奶坐在那里说话,奶奶说她今天下午要去寺里打扫卫生。唐又康听着,没有支声,他看着柳眉忙前忙后,无限喜悦地憧憬着有她在的以后岁月。奶奶又说,佛堂的师兄姊妹们要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去寺里守夜,如果客少就早回如果客多就要连轴转地到初一下午所有的香客许完了愿才能收工。唐又康用小拇指的指甲挖耳朵。奶奶说完就走出饭厅,出来时顺手把电灯关了,唐又康紧跟着出来,这时天刚亮。奶奶每年三十晚上的行动都是固定的,只要她觉得开心,由她去做。
  唐爸爸两口子几年前离开深圳来到成都,在青石板的水产批发市场打工,工作繁忙但收入颇丰。
  同时从深圳回来的还有张秋虎的父母,他们也到了成都,在太升南路的电脑科技公司,一个做技术工程师一个做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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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婕儿的奶奶个子矮小,习惯左边身体使力,走起路来一挫一挫的总是左脚在前。当年她家住的是全村最简陋不堪的破稻草房子,家徒四壁,每年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像编辫子似的叠起来睡觉,以抵抗强硬的寒冷。到邹婕儿这一代,她不但读到高中,现在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老人最可喜的是二儿子给她生的孙子,今年小学毕业以超级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德阳市的重点初中,一分钱的学费都不用缴,光荣来得太吓人,好久都不敢跟左邻右舍说,像捂一个从天而降的金锭似的,神迷而低调地捂着。
  邹奶奶煮了一盘腊肉一盘腊香肠一碗煎蛋汤一锅干饭。邹婕儿很喜欢吃这些。饭没吃完邹婕儿的好心情就灰暗了下来。因为奶奶问起她准备好考哪所大学没有。她想走得再远一点。远得离张秋虎远近得与亲戚们近。
  从小到大最远去过成都,还是初三毕业那年,也即是两年前,跟张秋虎和唐又康去的,当时他们两个是去父母那里玩。他们在唐爸爸的带领下去了动物园、文化公园人民公园、锦里和杜甫草堂,坐了无人售票的公交车还逛了明亮宽广的大商场,还从电梯上到一栋楼房的某一层,伸着脑袋从宽而寂的走廊里往开着的门里望,明白了什么叫写字楼,明白了写字楼不是写字,而是办公,做大生意,既体面又闲适地每天工作八小时,八小时之外想约会就约会想看电影就看电影,很有意思。
  奶奶见孙女心事重重却不便多问。孙女见奶奶欲言又止便心生愧疚,于是一顿饭草草结束。
  想着逃离时想起了她对他的好,想着留下时想起了他对她的弃,想着在四十里外的饭馆里粗手粗脚努力工作的父母,想着自己头脑昏沉不争气,邹婕儿一夜转辗。打开电脑又关上。坐在奶奶身边看电视又什么兴趣都没有。坐一会儿卧一会儿,想一会儿哭一会儿,自己跟自己打斗,打得体无完肤。“明明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很赋有诗情画意的爱情,非要找个圆脸的借口来将人焦仲卿刘兰芝强橹灰飞烟灭!”邹婕儿一整个学期的每一天都在为张秋虎烦恼。
  他们坐在田边看着田里的老人挥汗如雨,一边吃着他买的或她买的豆腐干;她站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象风中的大雁一样展翅飞翔;他搂着她在树阴下午睡。他与她一起,顶着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投过来的异样目光无数年;他们在学校里出双入对明目张胆有说不完的话。
  邹奶奶虽然端坐在沙发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电视机,她的心,却是实实在在地都在孙女儿身上。细细的哭声细细的叹息声,象刀子剜着她的肉。她害怕去撕开孙女的伤口,怕撕开伤口之后无能挑掉那伤口之上的腐肉,无能给出合适的解药。她担着心。直到她听不到孙女的一丝气息,以为她累了睡了,才愁眉不展地进自己的屋里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