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理慈寺里面种着花草和时令菜蔬,住着一个年青和尚与几个住寺居士,村里信奉佛教的老人常常来诵经听讲。
  张秋虎家的院内墙贴着淡红的磁砖,水泥地面,一边厢房住着阿公阿婆,老人的睡房之间是个大客厅,另一边厢房是两个猪圈及厕所和洗澡间,前些年猪瘟年年有,阿公阿婆不敢再养猪,改为养鸡鸭,一个猪圈关一群鸡另一个猪圈关一群鸭,龙门的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饭厅,厨房与饭厅之间是过道,张秋虎和他父母的睡房分别在龙门对面那一排的两端,正对着龙门的是两间最重要的所在,一间是堂屋,里面供奉着上五代列祖列宗的牌位和遗像,另一间是阿婆的念佛堂,供桌上层层叠叠一路顶向房顶的,是经书上念得响名头的各路佛佗像,一张红漆斑落的写字桌上,安静地放着一本待抄的经书和一支闪金抄经笔,阿婆有时就戴着老花镜坐在这里抄经,佛堂和堂屋后面有一间空房子,专门停三轮车自行车及张秋虎从小到大的各种玩具;出龙门,龙门前是菜园子,再往前一百五十米远处是一片楠竹和银杏树的林子,林子里安睡着张家大家族的十几位逝者;再往前,即是一望无边的麦田和油菜田。
  奶奶爷爷们聚在路边闲话家常。他们在等张阿公的三轮车和他们家的小孩。
  一辆客三轮从茶馆的坡道上冲下来,停在老人们脚前。
  三个小孩下车,忙着跟所有的老人打一遍招呼。老人们个个喜笑颜开,喜鹊一样高声大气地交口称赞着“哦嚯嚯长高了哦嚯嚯长胡子了哦嚯嚯长成大美女了哦嚯嚯嚯”。
  腼腆浅笑,挨个儿问候了一圈之后,如走红地毯的初出道明星,张秋虎和唐又康、邹婕儿匆匆离场,直奔电脑台。
  邹婕儿的爷爷奶奶跟她叔叔过,知道她今天放假,奶奶提前半天过来打扫卫生清理房间晾晒衣物。
  邹家是六十年前流浪而来的,当时着异装梳怪头,邹奶奶也是那边的人,为了迎娶她,本村的六个小伙子一刻不得闲地走了半个月才轮流着把她背回来。五一二大地震的时候目不识丁的邹奶奶和邹爷爷看着电视里天天讲老家影画,哭得饭茶不思看到谁都要诉说一番人丁族种家国情仇。
  唐又康的奶奶是个身体有点虚的老人,平时除了照顾好自己的基本生活外就跟着张秋虎的阿婆去寺里念佛,她克服了很大的困难才于三年前正经食长素,而张秋虎的阿婆,已有十年食素的历史。
  爷爷奶奶们伸着脖子往茶馆那头望。过了七八分钟,张阿公的三轮车才有惊有险地从坡道上一吞一吐地冲下来。他们大声嘲笑着老家伙的骑车手艺,一声比一声高地道谢,围着车子伸手拔拉行李,叽叽喳喳如挑选一车突然减价的外省水果。
  7
  阿公坐在客厅里灰白色组合式沙发上,他的衣服扣子解开了,又热又累。他端起茶几上的保温杯喝了两口茶。
  茶几的一角有个小小的工艺腾盘,盘子里放着几盒药,还有一盒用掉一半的抽纸,茶几的第二格是另一个工艺腾盘,里面是提前预备的过年零食。电视柜上坐着一台三十二英寸的液晶电视机,电视机两旁是一对高高的音箱,电视机下面是功放和影碟机,影碟机上叠着几张佛经讲义的碟子和一个遥控器。客厅的三面墙壁上挂着装裱过的绵竹年画。那是三年前的正月初一,阿公与村里几个老头子骑三轮车去年画村参观游玩时买的。
  阿婆把张秋虎的行李拿进来。
  张秋虎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电脑上,音箱里轰隆隆地正在进行一场人与兽的大战,子弹飞啸的声音惊心动魄。阿婆把行李放在床上就去厨房查看天然气炉子上正煮着的猪骨头,然后坐到龙门门槛上剥地上的一堆窝笋。
  张秋虎的电脑桌摆放在窗下,拉开窗帘就可以将整个院子尽收眼底,电脑桌后面即是一架西式的白漆床,被面床单和枕头套都是新洗了的,棉絮是最厚实的冬天专用的那一床。
  阿婆将切好的窝笋放进锅里时,阿公起身打开插板开关,打开电视,扣好衣服扣子,想看一会儿电视。这时张秋虎从屋里出来,站在客厅门口,说:“阿公给我十五元钱。”
  阿公以为听错了。
  “我饿了。我要去买包方便面。”
  阿公的光头往上一冒脖子一梗,说:“你阿婆马上就煮好了。”
  张秋虎说:“我饿了。等不及了。”
  阿公不方便扫他的面子,不情愿但假装情愿地,伸手在大衣的包包里摸钱。
  阿婆举着菜铲子走到院角,很威严地说:“买啥方便面!马上就吃饭了。那方便面就是垃圾食品,好菜好饭不吃你吃垃圾!”
  阿公马上把一只空手从袋子里抽出来,带着笑,看着他孙子。
  张秋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是怒火也起来了,他皱着眉斜着眼看着他阿婆。
  阿婆说:“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张秋虎咬着自己的嘴,羞辱交加。
  阿公的脸上仍挂着笑,打着圆场,说:“马上就吃饭。你阿婆给你煮了猪骨头。你最爱吃这个了,喝骨头里的油喝得局局局的响,又爽感又长身体。”
  他还在以哄三岁小孩的语气和方式哄一个十八岁的高三男生!
  张秋虎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他窝着肚子弓着背两只手就跟两根被打断了的爪子似的木然地下垂着,学着黑猿的样子,慢慢地重新走向电脑的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