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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门口并不宽敞,出校就是一条宽不足五米的曲折街道,来接孩子的车辆一层一层地堵着。张阿公来得早,他的三轮车就停在了最优先的位置上,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他孙子。阿公是个瘦子,中等身材,穿了一件咖啡色的厚尼子大衣。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在院子里照镜子的时候骇然发现白发丛生,一气之下就理了个光头,把显示苍老的白头发掩杀在大脑皮层之下,年复一年地,掩耳盗铃地,享受着年轻的快乐。
  提着大包小袋的学生们像浪头一样涌动着,朝校门口走来,家长们隔着灰黑的铁门栅兀自兴奋着,眼波流转生辉如望见了一支终遭遣散的英雄部队。
  索拉图接过女儿的被子和大旅行箱沿着街道走去,他们的豪车停在另一个街道。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使旅行箱发出读读读的响声,感觉它被颠得四肢发麻。索铃子从他阿爸手上接过箱子,试着提了提,提不动,只好放弃。
  张秋虎和唐又康把被子和旅行箱、大塑料袋压在三轮车车箱里,阿公出门前就将车箱清洁了铺上了干净的塑料布。邹婕儿走得晚,两个大大的塑料袋看起来很沉,每走不到十步就要停下来喘息,左腋下还夹着肥肥的红蓝色相间的布娃娃,那是初中三年级时张秋虎送她的生日礼物。
  接到人的车辆快速撤离。
  阿公将一根麻绳的一头固定在车后的档板条上,望了望邹婕儿,估算了一下行李们的安放位置,然后调整车内的包裹位置。
  张秋虎飞快地扫了邹婕儿一眼,看她那么吃力地走路想去帮忙终于没有行动,双臂抱胸站在车侧,给她让路。唐又康跑前几步张开双臂接过邹婕儿的大袋子一摇一晃地大步走来,将行李压在车上,帮阿公捆扎好,邹婕儿抱着布娃娃,好似颇为难堪。张秋虎又扫了邹婕儿一眼,率先往前走了。走了几步转回头看阿公,见阿公在对满车的行李做最后一次查检。
  唐又康跟阿公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之类的话,紧走几步来追张秋虎。邹婕儿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张秋虎和邹婕儿平排坐,唐又康最后上车,他打开隐匿于三轮车司机位下的坐椅,坐他们对面,坐下后关好玻璃窗,对着冻僵的手指哈气。
  青石板街面只适合马蹄牛脚和行人悠闲缓步,不适合车辆通行,特别不适合目前所风行的三轮车、电瓶车和自行车,骑车的无论是时髦女士还是瘦黑老者,无不被石板上所凿刻的坚硬纹路抖得面肌失调周身骨错。转弯抹角四条街,张阿公咬着牙坚持着一米一米地跳跃腾冲。张秋虎他们三个人在三轮车里被颠簸得没有一秒安稳。
  他们在幼儿师范学校门口暂停。唐又康下车去买了半边烧鸭,又在水果店边的摊子上买了一个燋黄的热烧饼,期间,张秋虎和邹婕儿呼吸声相闻却互相无视,张秋虎盯着自己的名牌球鞋鞋尖,邹婕儿死死地抱着布娃娃盯着窗外,既甜蜜又隔阂,僵硬地睹着气。
  唐又康上车来,把烧饼撕成三份,三个人一人一份。
  索铃他们的黑色大轿车平稳地行驰在两车道的乡村公路上。偶尔一辆小车飞速超越他们都会引起索阿爸的警觉,怕出事。乡村公路的叉道繁多,路旁的住户因修建房屋的时间早晚而高低不一,有的平着路面有的高出路面有的远远地低于路面,人蓄出没毫无规则,开快车担着很大的风险。
  索铃坐在后排,两眼望着熟悉的村落。道路两旁的老树在寒冬里裸露着,麦苗绿油油的正在茁壮成长,油菜肥厚的叶子预示着来年的好收成。
  索阿爸从镜子里不时地观察着女儿,她不能说话,她文静安祥眼睛清澈,好像从来没有心事。
  黑洞堰河的河水之滨就是进村的公路,只有一车道,这条路是不久前才新修的,粉白粉白的如素洁的绸练。路的一边间种着高大如荫的香樟树和只叶无存的银杏树,现在香樟树还绿意盎然而银杏树则枯索索地在等待冬季的过去。
  黑洞堰村离孝泉镇差不多十里路。
  再往里走要过一条异常宽大的水泥桥,桥面的三分之一通车通行另三分之二则是一个茶馆,卖茶兼卖各种副食,接着是一段略陡的下坡路,路的左侧是一片洼下去的平地,是黑洞堰河的一片特别低的河岸,露天摆着二三十张麻将桌,麻将桌再往前一直往前,顺着河边,种着连片的银杏树和香樟树,河流在村委活动中心前拐了一个向右的大弯;树的右手边是一条一车道的水泥路,路的右手边是拥有三百七十名居民的黑洞堰村;茶馆是村子的至高点也是村子的起点,以此顺着坡道往下是一绺白墙红瓦的四合院,近十来年才重新兴盛起的的理慈寺是村子的终点。
  四人中,张秋虎的家离金家茶馆最近,大约一百米距离。相距五十米是索铃家的大院子,再往前就是唐又康的家,邹婕儿的家紧邻着村委,流了数百年的黑洞堰河在她家的屋前开始转弯。
  他们四个死党的父亲也曾经是死党,村子里的寸寸土地片片屋瓦上都留下了他们欢乐的脚印,几乎一同上村里的小学。那时候,村子里人丁兴旺。
  邹婕儿的爸爸读小学一再留级,一是因为迂笨二是因为其父母往上几代都是文盲,对文化知识没有触感,理解不了它的重要性,反而,下田出力才是最硬的硬道理,所以,当村子里的同龄人都走了,他还留在村子里,顺着节气打理田亩,从早忙到晚。
  最早离开村子外出打工的是张秋虎的爸爸张树林。他外出打工不是因为眼光高远而是打心底里对农民两个字所衍生出来的低贱地位万分恐惧,那时候他刚刚于德阳市的重点高中毕业,他是怀着一颗痛恨的心离家的,恨他父亲在他高中的最后半年住了两次大医院,不但花掉了全家所有的积畜还把很多久不往来的亲戚变成了债主,从经济上断了他上大学的路,他走也不是盲目的走,他的一个也是高中毕业的姐姐早几年跟着丈夫已到达广东深圳的工厂,相当于给他这条孤单的小船点亮了一盏指引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