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关

  北国风光较南国山水总多几分苍茫,少几分俏丽,而那极北之地更是寸草不生,生机灭绝,只有烈日还日复一日的炙烤着这片土地,巍峨的群山戈壁在炙热的空气中被肆意扭曲,大地仿佛都在痛苦的呻吟。
  群山连绵一片隔绝了这片土地,唯一的缺口矗立着一座数十丈高的关隘,切断了这里与外界的唯一通道,这里又叫苦海,无水之海,载尽世间苦难。
  苦海很静,除了死寂还是死寂,这里风都绝了迹,远处扭曲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白点慢慢向关隘走来,脚步很轻却清晰可闻,关楼上几个铸铁一样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几尊雕塑,但身上散发的气势比之周围的山岳也毫不逊色。白点终于到了关下,来人作书生打扮,素衣麻鞋,他轻轻在关下一站,沉寂了无数个岁月的苦海竟似乎有了一丝生机。青年人到了关下,只是抬头看着关楼,一动不动的站着,一人一关就这样对峙了起来,刚被脚步声吵醒的苦海又沉寂了下去。
  “苦海中人回头,不知将军可否念及旧情,放一条归路。”
  书生一张口声音温和如同三月的春风和煦,叫人直想把耳朵凑到他跟前听他下一句。
  “先生由圣上亲自请入苦海,天意难违,请您还是继续归隐的好,回去做甚,二十年斗转星移,日月轮转,你要的东西早已物是人非,何必执着呢。”
  关楼上的声音无比的沉闷,令人听了血脉阻滞,气短胸闷,若书生的声音是三月春风,那这关楼传来的声音便是八月的闷雷,沉闷的背后隐藏着席卷天地的狂风骤雨,原本炙热的天地骤然冷了几分。书生闻言微微一笑,又如阳光穿透压顶的黑云,照耀大地,关外这小片自古便断绝一切生机的大地在两人的气势影响下,阳关和煦,微风习习,不是关内,胜似关内。
  “二十年物是人非,可江山还在,不是么?”
  “江山岂是你能染指的,二十年还不够你想通吗。”
  “该想通的二十年前就会想通,那样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你也不用到这里来跟我做二十年的邻居,如此想来倒是我累了你,方圆十万里的天地作我一人的囚牢,真是天威莫测,圣恩浩荡,哈哈哈!而你,我们一起逐鹿天下十年,又做了二十年邻居,见到老朋友酒都不备一壶,这是何等义气!”
  书生越笑越大声,直笑到喘不过气,直笑到咳嗽不已,涕泗横流,可他还在笑,二十年了第一次在人前笑,他要笑个够,笑个饱,所谓付之一笑也不过如此。刚才还温和的天地,气温飙升,阳光炽烈无比,似乎要将这山这关全部熔化了才罢手。
  关楼上的声音微微一叹
  “我二十年没喝酒了。”
  “那还不赶快拿酒来,今日你我不管其他,先喝他个四脚朝天再说!倒看看你二十年不见,酒量是否有长进,是否还是那个动不动便醉倒的小鬼。”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关楼跃出,砸落地面,惊起一片烟尘,只见这人高六尺有余,浑身覆盖黑色铁甲,只留双眼在外,纵然阳光炽烈,周身铁甲仍透出渗人的寒意。
  “为我与丞相上酒。”
  语罢,关楼上跳下几道黑影,也是同样身着铁甲,散发着冰寒的气息,几人迅速摆上十多个酒坛,纵身一跃便又回到了楼中,成一排站立不动如山。
  黑甲将军看着眼前之人,双目闪动,他这一生戎马,手握天下兵马,位极人臣,杀伐之气尤重,平日身边之人与他多说半句便不由心生惧意,但在此人面前,自己竟有些拘谨,言行多不自然。
  “这酒是二十年前你出关,我命人从你最喜欢的宁窖搬过来的,初时有千余坛,本以为你会常来我这儿做客喝酒,专为你而备。可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直不肯来,宁愿一人在那绝地深处独处,于是这酒都被我犒劳手下小崽子们了,现在只剩这十七坛啦。”
  黑甲将军勉强讲了一句,便提起一坛扔给书生,席地盘坐,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书生接过酒,坐也不坐,拎起酒坛便向口中倒,二人虽喝法不一样,酒量倒是看不出异同,一坛酒喝罢,两人脸不红,气不喘,连嗝都不打一个。
  “你倒是有心,丞相之语不必再提,如今我不过阶下囚尔。”
  “可这天下,只有你才担得起,你可知这二十年朝中相位一直空缺,就连如今独得圣宠的御史大夫魏大人,也难再登青云一步。”
  “你呢,太尉大人,丢下一人之下的权势,跑到这人畜绝迹的地方跟我做二十年邻居,给他看二十年门,你图的什么呢?若你留在朝中,哪轮到魏慎独揽大权。”
  “若比权度势,这天下除了圣上谁又比得过你呢,威权如你,不也在这归隐二十年么,如此来看,我这番做法也无甚不妥。”
  黑甲将军将空坛向地下一放,又抓了两坛,还是一坛扔给书生,一坛留给自己,二人仍是一口不歇地喝光。酒这东西最是神奇,任你神功盖世,权倾天下,酒一入喉不过一酒徒尔。两坛喝罢,书生脸上红晕渐现,黑甲将军眼神也慢慢飘忽不定。
  “你酒量还是这么差。
  “你也好不到哪去。”
  黑甲将军把手中空坛一放,正准备再去拿酒,一坛便已递到他手上,抬头一看书生已将另一坛朝口中倒去,见到这一幕黑甲将军眼前一阵恍惚,一时竟忘记将酒接过。
  “你这样喝酒不怕呛着么。”
  “大丈夫不这样喝酒,难道像脓包一样就着杯盏磨磨唧唧的喝么。”
  黑甲将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酒馆,一脸崇拜地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拎坛喝酒。时过境迁,如今的他仍是仰头看书生喝酒,却不再报以羡慕的目光,轻叹一口气,他拎起酒坛一饮而尽。
  此时的天地风云变幻,诡谲莫测,忽明忽暗,忽冷忽热,二人第三坛喝罢,已是摇头晃脑,略有三分醉意。
  “我时间不多了。”
  书生背对黑甲将军而立,双手负于背后,语气凝重,不复之前轻松。
  “所以你必须回去,而我必须阻止你,是吗?”
  “你又何必如此决绝,我走的这条路注定不得善终,可我如何死法也是须细细计较一番,否则荼毒天下,遗祸无穷,我实不愿担这骂名。且你我脚下之地,已受我之害二十年,北国冰雪世界化作一片焦土,吾等皆是天地之精化生成人,竟将一方天地戕害至此,枉我自诩满腹经纶,通天地大道,却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说罢,书生抬头望天,不再吐一言。黑甲将军盘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背影,他说话总是这样,一语中的,当年一篇檄文天下震动,群雄并起,凭一人之力搅动天下风云。眼前之人虽已远避江湖庙堂二十年,在他身上仍有搅动天下风云的力量,比之二十年只强不弱,这是当今圣上最不想面对的人。可如今这股力量似乎要失控了,黑甲将军想至此处便觉一阵头昏脑胀,以往这样的问题他都是征求眼前之人的意见,自己只需听取便是了,直到自己真正思考起来方觉当中利害复杂,变化莫测,不由对眼前之人又多了几分钦佩。
  “圣上不愿见你入关,我受命镇守此关二十年,留你在此是我职责所在。”
  “凭你一人之力留不住我,除了我如今天下也没有人能留住我,圣上也不行,今日叩关,只想与你叙旧作别,老三,你性子最烈却也最直,这里虽地处偏远,却是个避祸的上佳之所,我此次入关天下必将生变,二十年了也不知当年漏网之鱼可有长进。至于圣上那里,我自会与他一会,当年我与他留下的祸患,自然由我们解决。大梦一朝醒,人世已千年,昨日共戴极乐雨,今朝同乘快哉风!老三,谢谢你准备的酒。”
  “二……”
  黑甲将军正待还说些什么,眼前人影一阵模糊,便消失不见,苦海天地温度骤降,空中汇聚一片片灰云遮住了不可一世的阳光,天地一片茫茫,这一方天地迎来了睽违二十年的降雪。书生的确已经离开了,留下黑甲将军一人独坐在地,怔怔的看着前方,不一会儿天地间便多了一尊雪人。
  二日之后,朝廷传来圣令,令吏被带到了一个雪堆跟前,恭恭敬敬的拿出令笺,大声诵读。
  “承天授命,诏曰:太尉武仲,受命戍卫苦海,镇守关隘,至今廿年。劳苦功高,赐金十万,令尔仍镇苦海,卫国平安。太牢,商埙二山亦镇关有功,封十万丈。李庾,卫国有功,封郎中令。张岞,封典属国……除太尉大人外,其余诸位皆同我回朝承恩罢。”
  只听一阵轰隆巨响,地动山摇,关楼两侧的太牢,商埙二山直直拔高至十万丈,遮天蔽日,遥遥望去如同大地的两颗獠牙直插天际,天威浩荡竟至于斯!其余人等走到那雪堆跟前,齐齐站定,下跪,三叩首后转身便走,天地寂然,留下呼啸的狂风、漫天大雪及那个不起眼的雪堆。
  二十年前天下初定,苦海仍是雪白一片,如今苦海再次包裹在冰雪中,天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