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

  惊蛰,今年的气候着实怪极,本是万物发生之际,晋地竟已月余滴雨未降,田地与百姓的嘴唇一样干裂出一道一道的伤口,本该春意盎然的天气竟似三伏酷暑一般。
  一个小小的影子在田埂上晃晃悠悠,似乎下一步便会晕倒掉到田里去。褴褛近乎赤裸的衣衫,黢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鸟窝一般的头发,浑身泥土味,这是一个少年乞丐。此刻的他双目努力睁开四处张望,力求从这茫茫荒野中发现一丝人迹,救他一救,他已经渴了一整天,饿了三天,似乎下一刻便会倒下。可这鬼天气,农人都躲于家中犯愁,哪有人出没田地给他发现。
  丁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越过一片片干涸的田地,大地散发的热流一点一点将他身体中剩余的水分蒸干。
  “终于是要死了么,还是这么憋屈的死法,不知爹娘能不能知道我的死讯,他们该有多心痛呢,几位哥哥是否也会想我呢。”
  丁桓一顿胡思乱想,心头烦闷,双脚也重了几分,继续走了几步,双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丁桓再醒来时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堆干草之中,全身上下仅有眼珠可骨碌转一下,其余部位竟没了知觉。丁桓又喜又急,喜的是自己捡回一命,急的是自己动弹不得莫不是瘫了,想到下半生都要如此度过,不如死去才好,一阵急火攻心,加上他身体着实虚弱竟又晕了过去。
  丁桓迷糊之中感觉双唇一阵冰凉,似乎有人喂水给他喝,内心悸动,回忆起从游方先生那里听来的美人救英雄佳偶天成的故事来,心想这等浪漫的事竟被自己遇上,少年强睁开眼睛,打量身前“美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盔甲,这盔甲丁桓认得,这正是本朝普通甲士的制式,自己二哥、三哥麾下便有这等甲士数百。此人并没有带头盔,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须发雪白,一双眼睛直直的跟丁桓对上了,这不是“美人”,而是个老头。
  丁桓美梦破灭,正待再次使用晕厥大法时,老头说话了。
  “三日前,我回家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你的,本以为是个死人,不忍曝尸荒野,准备就近找个地方埋了,结果发现还有一口气,便带你回来了,你应该饿了很久了罢。小子,我知道你现在虚弱至极,但如果你想活命的话就自己把这些东西吃下去,本人没有伺候人的习惯,现在你既然醒了,水也自己喝罢。”
  说罢,伸手一指,丁桓顺他手指看去,自己胸前摆了几个不知名的野果和一小块腌制的肉干。然后老头便起身端着碗出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丁桓仍然盯着自己胸前的一堆东西在发呆,偶尔转动的眼珠说明他内心仍有活动,并没有再度昏迷。
  “这个老头说让我自己喝水,可他连碗都端出去了,面前这一堆吃的我尚且无力消受,那水如何喝得?”
  很快丁桓便收起了胡思乱想,神经大条如他,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也不敢多浪费时间。他慢慢地尝试着动自己的嘴,毕竟它刚受过滋润,许久之后舌头似乎能微微动作,然后是嘴唇、手指、手臂。当他终于将一颗野果递到嘴里艰难的咀嚼时,眼角流下泪来,这次算是不用死了。很快丁桓把几个野果都吃下了肚,那肉干太硬留了几个牙印只能放在怀里。
  丁桓闭目仔细感受身体的变化,几个野果下肚,浑身知觉渐渐恢复。一会儿,他便撑起上半身,盘坐起来。这时一道人影进房中来,正是那个老头,只见他身形笔直挺拔,全无佝偻之意,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哪里似个老头,简直是个中年壮汉。老头一进门目光便落在盘坐的丁桓身上,两眼放光,像是看到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双手在他身上又拍又捏,不住感叹。
  “还是少年生气勃发,几个野果便可以救回一条命,小子,老头我救了你,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但凭军爷吩咐。”
  丁桓身体仍然虚弱,不能多言,但那老头一听这话激动得直哆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让你就在这陪我干些活,待我归西之后,接过我的差事便可,我将我这身本领尽数传授与你,足够你在晋地横行无忌。怎样?小子,你是答应呢还是嘿嘿嘿嘿。”
  手臂一阵剧痛,那老头的手越来越用力,丁桓知道若再不答应自己这只手怕是难保了,连忙点头称是。
  “哈哈,好小子,今天再休息一夜,明早跟我出发。”
  看着老头意得志满的表情,丁桓感觉自己的厄运还远没结束,这不,这次连人都被强取豪夺了。
  半夜丁桓仍在苦苦试图站起来,那片肉干早就进了他的肚中,如果明天早上不能站起来跟老头一起出发,老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终于在东边刚露出鱼肚白时丁桓拄着木棍走出了屋子。他这才将自己如今身处之地看个明白,自己所在的屋子偏居一隅,平日应是做柴房用,自己前方是一栋大宅,似乎已有些年代,宅子虽有些破败但仍难掩当初的气派,宅前一棵干枯的枣树,那老头正站在树下练拳,一拳一脚抖得身上甲片呼啦做响,威风凛凛。老头见丁桓出了房门,收了把式,从怀中掏出一片肉干扔给他。
  “吃了我们就上路。”
  说罢老头便进了宅门,待他回来时,头上已多了一个铁盔,铁盔将他面目遮得严严实实。一老一少就这样出发了,丁桓一路跟着老头,开始十分吃力,后来双腿渐渐适应,一步也不落下了。丁桓心中无数的疑问,但老头后来步履如飞,全身贯注脚下才能勉强跟上,满腹疑问自是抛到脑后了。
  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这是一座无比气派的陵园,方圆百里都被一道白玉石墙包裹,陵中一座巨大的土丘,不,应称它为土山,山上密密麻麻尽是石碑,陵内草木葱郁,气候凉爽,炎热、焦燥似乎被白玉石墙尽数隔绝于陵外。
  “这是什么地方?”
  “圣上的陵寝。”
  “圣上难道已经……”
  啪的一声,老头重重地在丁桓后脑勺上拍了一下,直把丁桓拍了个趔趄。
  “臭小子,胡言乱语什么,谁说非要死人才能有陵寝。这里住着圣上的战士,圣上归天之后自然会回到这里继续统帅他们。小子,赶紧跟上我,开始干活了。”
  说完老头已经向最近的一座石碑走去,只见老头就着衣袖,将石碑上的灰尘掸了掸,便向下一座碑走去,重复动作,转眼,老头已到了第五块碑前。
  “小子,你往那头,我往这头,弄干净,可别让英魂蒙了尘。”
  丁桓只得朝相反的方向进发,到了第一座碑前,他学着老头的动作掸了一番,直掸得灰尘扑扑,这才晓得老头看似简单的一掸大有学问。无奈之下,丁桓只能脱了衣服,一点一点地将灰尘擦掉,这样速度自然比老头慢上不少,眼看老头都到了半山腰,他还在山脚第三座碑折腾。
  转眼已到正午,老头已经从山顶下来,站在丁桓旁边看他一点一点打理着石碑。丁桓本是垂死之躯刚捡回条命来,今日先是长途跋涉,然后又是爬山又是擦碑,着实吃力,不过他仍然一丝不苟地干着手上的活,不敢半点轻慢,自小丁桓便是这倔性子,不然也不会流落到这里。
  “小子,你不累嘛,看你连站着都费劲,还不停下休息一下。”
  “我习惯把事做完再休息。”
  “可如果这活干完我又给你新的活呢,你也不休息么?”
  “那就连同新的活一起干完再休息。”
  “小子够倔,倒是个好料子,年纪轻轻便要随着老头子照看坟头,可惜可惜呀。”
  “军爷,你能否为我讲一下这座陵园的来历,毕竟以后我也是守陵人之一,总要了解大概罢。”
  “这有何不可,你且仔细听来,三十五年前,正是前朝皇室衰微,诸侯争霸已十多年,天下烽烟四起,这时一纸檄文彻底将天下局势点燃,"天下何处不埋骨,英雄怎踟躇尺寸之地"天下英雄四起,进入大乱战时期。最混乱的时候,天下各方势力竟有百余股,前朝及几个诸侯均在大势之下烟消云散。后来经过十五年的战争,圣上从诸多势力中脱颖而出,一统天下。然后圣上于我朝中央晋地修建了这座陵园,陵园采用天下最好的石料,移栽天下最灵秀的草木,圣上御令天地的最好的气候,葬着天下最强、最忠心的战士,陵园的顶部便是圣上给自己留的位置。”
  “那军爷你曾经也是……”
  “不错,这里躺着的都是我的袍泽兄弟,当年我贪生怕死,战场上绞尽脑汁才活了下来,后来仗也没得打了,兄弟们都来了这里,顿觉人生无味,只想自己了断去陪他们,可非战死之人没资格葬在这里。无奈我只有跟朝廷讨了这份差事,开始手下还有几百人马,后来我闲太吵便全打发了。一转眼二十年过去,我已垂垂老矣,我死了不要紧,可这以后的活总得有人接下,朝廷的人我不喜欢,倒是你小子,我一眼就相中了,哈哈哈哈。”
  老头的笑声在陵园中回荡,久久不散,丁桓也在笑声中一点一点地接近山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