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谢欢

  念头起,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慕容衡,在这春意和暖的幻境中,他却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脸上的表情不变,心中却是一叹。
  若说因果轮回,从前他是半分都不信的,可如今,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神灵佑世吧。
  “我……我是……”
  被慕容衡如此郑重其事地询问,绡羽显然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中。她的记忆中,她的的确确是叫作“绡羽”呀,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名姓么?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慕容衡,弯弯的眉梢拧在一起,眼眸中的无措和茫然像是坠落的杏子,花落杏下,一世的繁华都随之凋谢而去。
  “绡羽姑娘,你真的是绡羽吗?”
  看着她半分不作假的神态,慕容衡苦笑一声,“可还记得,齐侯谢欢?”
  “谢欢……谢欢……”绡羽不自觉地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咀嚼,每念一次,眉梢上的疑惑便多一分,白皙的脸上甚至渐渐的泛起了红晕,像是在做一件特别艰难却又十分欢愉的事情。
  “是啊,姓谢名欢,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慕容衡走上前去,轻轻抚上绡羽的眉眼,“闭着眼睛,想一想那个叫谢欢的人到底是谁?”
  是啊,齐国的国姓哪里又是“齐”呢?他们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姓氏——谢,就是那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氏大族,就是那个“谢家玉树,临风阶前”的谢欢啊。
  那一年,天下将倾,烽烟将起,簪缨世家的世家公子纷纷奋起卫国,而谢欢便是那一场战役的领头者。明明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堪堪不过二十的年岁,却手持栉节王杖,目光如炬,衣袂翻飞,独自一人走过两军阵前,在敌方的大营中舌战诸雄,而后盗得敌方军阵图,凯旋而归,将那绝眦山外的敌军赶出了这片中原之地。
  从那以后,绝眦山成了他的领地,而后,那绝眦山竟是日渐生长,将那国挡在中原之外,再无侵犯之为。
  所以,传言道,皆是谢欢一人之功,感天撼地,方得搬山越岭,惊动鬼神。
  从那时起,齐侯之位,无人能撼动。
  可后来,谁能逃得过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呢?
  先祖的功过,本由不得后人评说,可那时尚是年少的慕容衡初初闻得此间故事,也难免唏嘘感慨。那时谢渊太傅是怎么说的呢……
  好像说的是,功高盖主,自视过高,也怨不得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与“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不过是同样的道理罢了。
  其实,总是一个过犹不及的道理罢。
  慕容衡回想起往事,不由得出了神。
  “啊!”突然,喃喃自语的绡羽大叫一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谢欢就是那个抢我东西的人!”
  她拍了拍脑门,想要向慕容衡扑过来,却又在半途中生生的遏制了自己的动作。
  “呵呵,看来你是真的知道啊!”她僵硬地放下双手,在衣裙两边摩擦着。
  “那你说,我是谁?”
  一脸的天真娇俏,半点看不到当年齐侯夫人英雄断腕的气魄。
  当年的绡羽,噢,不,应该说是齐侯夫人,在谢欢生死未卜之际,独自一人挑起大梁,不知用了何种手段,那原本高达几千米的绝眦山生生下降了一大截,直到慕容先祖亲临齐国,才止了这势头,而谢氏从此谢世,这世间再没有那风姿卓绝的谢家儿郎,有的只是偏居一隅的齐侯罢了。
  “你是……”这桩旧事该如何评说呢?
  慕容衡张了张嘴,却是半点都说不出来,往事如烟,他也不是亲身经历,若是告诉她这桩消逝在滚滚红尘中的旧事,会不会引起什么更大的变动呢?
  慕容衡半点把握都没有,他也不敢赌。
  “你就是绡羽姑娘。”
  慕容衡轻笑着吐出一句话,“至于谢欢,那应该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人了吧,百年事过,沧海桑田,我也记不清了。”
  “那你……”绡羽原本雀跃的心情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还来不及准备便得了个透心凉的结果,不由得气急,“为何要提到他!”
  “你分明是知道什么却又不告诉我!”
  她面上一冷,凛冽的气势一下子便压倒过来,慕容衡心下一凛,果然是那个巾帼英雄啊。
  “绡羽姑娘,在下是真的不记得了,或许你可以和我出去,我们可以一起找……”
  “出去?”绡羽冷笑一声打断慕容衡的话,“我怎么可能出去呢?我,只是一个魅灵啊……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却是半点都离不开这个地方,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在这里枯守红粉骷髅,黄白俗物呢?”
  绡羽是真的伤心了,她脸色缓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我只是要一个答案,这样无望的等待,我真的是受够了。一个人看着春天百花齐放,夏日融融烈阳,秋季霜降叶落,冬至梅傲雪白……可是,那其实都是我的幻术啊,只是我怕我自己到后面甚至连年月都分不清,而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术罢了……”
  话音一落,两行清泪划过脸庞,像是划过玉盘一般,轻轻巧巧地落到地上,没有一点声音。
  她,失了魂魄吧!
  慕容衡如是想着,心中未免升起几分难过。
  绡羽安安静静地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是那眼泪断线一般“簌簌”往下掉,整个世界像是静止了一般。
  慕容衡蹲在她的面前,温言细语,循循善诱,用尽了最好的耐心去安慰她,可是面前的人不过是一具失了魂魄的木头人,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说话,不会动作……
  慕容衡慢慢站起来,看着远方渐渐落下的红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魇食之境”,日落之后真的便是暗夜了,传说中,还未有人能从这黑暗中走出去。
  绡羽一哭,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绡羽无情,这万千的四季变换,就只能重归于黑暗……
  “绡羽,你起来,我且说与你听,你是齐侯夫人!”
  日薄西方,红霞染天,带着一种迷醉的味道,最烈,最美,也最魅惑,最深不可测。
  原本灰暗的眸子慢慢染上神采,绡羽僵直着站起来,木着脸看着慕容衡。
  半晌之后,她突然扯起嘴角,像初见时,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山河变色。
  慕容衡苦笑着摇了摇头,娓娓道来。(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