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等冯翎走后,听温静姝和梅珊闲谈,温见宁这才知道这位新老师的来历。
  冯翎出身于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冯家,祖上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在当地绵延百年,历代出过的官员、学者不计其数。直至今日,都有多子弟在当局身居要职,可谓世系庞大,底蕴深厚。
  她是本家三房的长女,年方十九,正当妙龄。家里人早已给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却遭到了冯翎本人的强烈反对。
  冯翎不是那种拘在小门户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年幼时就随父亲一起留过洋,是受过新式教育、追求独立的新女性。为了表达对包办婚姻的强烈不满与反抗,冯翎从上海的家中负气出走,来投奔了香港这边的好友,在一次宴会上和温静姝偶然认识。
  她出走时身上带的钱财不多,家里直接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只能托庇于朋友。最近,她身上的珠宝变卖的差不多了,正在发愁经济来源的问题。
  温静姝听说她的情况后便动了心思。
  她深知,这种自小娇惯大的女孩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吃不了苦头,转头跟家里和好,所以有意拿家庭教师的名头和她做个人情,说不定日后还能和冯家结下一份善缘。即便不成,总归也没有什么损失。
  冯翎听了果然高兴,一口答应下来,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等到下午,齐先生也来上课了。
  听到小女孩们喜欢新来的英文教师,齐先生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告诉她们一定要好好和新老师学习,之后又继续上课了。
  这一天的课程结束得很快。
  齐先生正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温见宁背着手踱到她跟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先生,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等听完温见宁的话,齐先生又确认了一遍:“你想写文章?”
  温见宁用力地点了点头。
  学生要上进,这自然是好事。
  齐先生欣然问道:“那你是写诗歌、散文,还是戏剧,或者呢?”
  温见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但她还是很果断道:“肯定不写诗!”
  温见宁原先那点国文底子,都是明李氏所教的。明李氏娘家多年前就已经败落,后来嫁给明贵后更是一贫如洗,整日为生计操劳,原先学的那点东西早已忘了九成。教给温见宁的那点,她能记住几句偶尔说出来唬人还好,真要考察学问肯定是不行的。
  这段日子温见宁在齐先生的指点下,不太晦涩的古文已经能读通了,但对诗歌还是只有一知半解。她朦朦胧胧能觉出那些诗写得很美,但一听齐先生讲起那些平仄押韵就知道,写诗有多难,所以她立即排除了对她而言最难的选项。
  又想了一下那本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春莺啭》,温见宁对齐先生道:“先生,我想写。”
  齐先生点了头,又问道:“你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短篇、中篇还是长篇?”
  温见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齐先生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所以就是说,你还没想好写什么故事,就先跑来找我了。”
  被齐先生一点,温见宁这才窘然发现,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连要写什么都没想好。
  齐先生沉吟片刻,才道:“这样吧,等明日我拿一些报纸来,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等之后有了想法要落笔的时候再和我说。”
  第二日,齐先生来上课时果然拿了厚厚一叠报纸来。
  说是报纸也不准确,应当是齐先生这些年做的剪报,按照时间、类别粘贴在了本子上,日子长了,就累积了厚厚的好几本。
  温见宁高兴地抱着剪报一直把齐先生送到门口,目送着齐先生远去。
  转过身正要上楼回房间,却见温见宛正堵在楼梯扶手那里,一双凤眼高傲地看着她:“齐先生给了你什么?”
  温见宁道:“齐先生说我国文底子不好,让我平日多读书看报,所以把她的剪报给了我。”齐先生确实说过见宁底子不好,也确实让她多读书看报。只不过为什么她要突然看报纸,就不是能告诉她的了。
  温见宛走上来一看她怀里抱着的,里面果然是一堆没什么用处的剪报。
  她虽然心里还有几分怀疑,但已经去了大半,语气轻蔑道:“家里又不是没有报纸,你偏要拿齐先生的东西,果然是眼皮子浅的乡下丫头。”
  见宛说完拍拍手转身走了。
  温见宁照常当她说的话是耳旁风,听完就忘。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齐先生每日下课后多讲一些课外知识,说是让她们增长见识。每当到这个时候,温见宁都会全身贯注地听着。不管能否听懂,都尽量记住。
  她听得出来,这些都是齐先生特意讲给她听的。
  齐先生说,中国自古以诗文为正道,不过是末流。然而近代以来,国内文学界的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地位空前提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当今国内受众最广、发展最好的文学体裁,正是温见宁想要写的。
  之下,又分了各种门类。如今国内的分了两派,一类是正统,走严肃文学的路子,眼下正在内地发展得如火如荼,各种文学流派和创作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头;还有一类则是旧式的鸳鸯蝴蝶派,前些年因为在和前者论战中落了下风,日现颓势,在广大市民中却还占据着相当一部分市场。比如姑母温静姝她们喜欢读的小报,上面连载的大多是后者。
  时下发表的,多半是在报纸上先刊登。若是反响好,报社才会考虑出单行本。所以想要发表文章,免不了要先研究各种报刊。
  香港早年只有英文报刊,当时岛上的居民也少,文化水平不高,几乎没几个国人能看得懂。直到后来的一位港督从教会学校的基金中拨出款项来大力发展报刊业,这里的报纸这才逐渐发展起来。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香港一度成为全国报业中心,直到近年来报业中心才逐渐转至上海,但香港本地的报刊业仍然繁荣。因为这里的大氛围相对国内较为宽松,只要不影响英国人的殖民政策,根本没人管。因此上至各种政治刊物,下到市面上流传的各种小报,香港的报纸种类堪称五花八门。
  温静姝她们不是会关心经济民生的人,充其量只是订几份八卦小报,闲暇时看看花边新闻和通俗做个消遣。香港这一类小报很多,犹如春雨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虽然冒出来的快,但很快会因为资金短缺而倒闭,过几天同一条街上又会出现新的报纸。
  连载《春莺啭》的那份小报名为《风月杂谈》,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报纸。上面除了辟一块栏目连载这部通俗之外,其余大多是上流社会的花边新闻。
  温见宁虽然听得晕头涨脑,但很快也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要靠写来大大地扬名,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事。
  ……
  写不过是温见宁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等冷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点太想当然了。但既然已经和齐先生说过,总不好再打退堂鼓。
  可温静姝给她们几个安排的课业太重,她只能偶尔抽空翻一下齐先生给她的笔记资料,写的事情只能往后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动笔。
  温见宁没有想到,她这一拖就到了次年的三月。
  这期间,见宛她们在香港度过了人生第一个不在温家老宅度过的新年。
  来到香港的第一年,非但见宛她们没有被接回老宅,就连二太太也没有要来接走见瑜的意思,只有温柏青这个男孩回了一趟淮城,几个女孩仿佛被温家不约而同地遗忘了。
  除夕夜的那一晚,几个孩子都有些心情低落,她们谁都没有守岁,早早地就各自回楼上房间睡觉了。
  过完年后,温静姝她们又开始了整日饮酒作乐的日子。
  即便刚开始来的时候不懂,时间一长,几个小女孩都看明白了。
  她们这位姑母和梅珊,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人。两人整日最大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召集和她们一样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参加各种社交活动。
  温静姝和梅珊对自己的行为并不遮掩,也不避讳在孩子们面前大谈男人,只是楼下开宴会时从不让她们下楼,说是小孩子见多了不好,要等她们再大一些才让她们参加舞会。
  每天晚上,温见宁她们姐妹几个在楼上复习功课时,她们就在楼下跳舞或者搓麻将。
  若只是搓麻将还好,不过是哗啦啦的洗牌声,说话声还传不到楼上来,她们最怕的是下面办舞会。
  一到了办舞会的晚上,客厅里的留声机放着各种音乐,时而是爵士,时而是古典音乐,柔滑的乐声犹如藤蔓一样顺着窗户,攀着楼梯,百转千回地传到楼上,痒痒地直钻耳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象楼下的酒会该是怎样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平日里,温见宁也喜欢留声机放的歌曲,可在背单词的时候,她只觉得吵耳朵,只能把棉花球团了堵住耳洞。可她还是能听到音乐声坚持不懈地往脑子里钻,怎么也挡不住。一来二去,她索性把棉花球扔到一边,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和这些声音作对抗。
  这当然不容易。
  一开始的时候,她很快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思绪随着音乐飘出很远。
  等时间一长,她才慢慢适应下来。
  后来无论楼下做什么,温见宁都能一心一意地看书了。
  不过那也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她才能做到的,就眼下而言,温见宁还是不堪其扰,只能堵着耳朵在房间里大声地读着单词对抗着楼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