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情之一字

  “世间苦之极致,无非情之一字。”
  这是敖姝第一次见到敖峰时,他对东海龙王妃所说的话。
  那时敖姝已经不小,但因自幼体弱一直被娇养在熏有珍贵滋补药材的宫殿里,直到身子无大碍才离开自己的宫殿,开始接触外面的世界。
  初次走出宫殿的敖姝兴奋不已,她像只挣脱枷锁的兔子般撒开丫子到处乱跑,左拐右拐轻易就将侍从官甩得不见踪影。
  东海水晶宫面积广阔,敖姝一开始还高兴的像只小鸟儿,可等兴奋劲儿一过,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冲进了一片浓密的珊瑚林,跑了好半天都兜不出去,也看不见出口,这才开始感到害怕,坐在地上抽泣起来。
  “哥哥……”她哭着呼喊兄长敖契,可平日里总是随叫随到的哥哥此刻却毫无回应。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在这珊瑚林里待上好些日才能被寻到时,一串水泡突然从珊瑚之间钻了出来,一个接一个,一直连到她面前。
  “水泡?”
  她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抽噎着站起身,顺着水泡飘来的方向慢慢前进,行了大概一炷香,当最后一个水泡在她手心破裂,她看到了离开珊瑚林的出口。
  “是谁?”
  她抬头冲着珊瑚林大声问:“是你替我引路的吗?”
  珊瑚林一片沉寂,除了海底水流涌动的声音,她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我是想同你道谢,又不是找麻烦。”
  敖姝有些失望也有些委屈,她盯着珊瑚林深处又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失落的离开了。离开没多久,侍从官便寻了过来,跪在敖姝面前好一番空哭流涕,求她千万不要再四处乱跑。
  敖姝惦记着珊瑚林里那一串水泡,无心继续游玩,心事重重的回了宫殿,趴在蚌壳软塌里出神,连兄长敖契到来也没发现。
  “听侍从官说你今日离开宫殿到处乱跑,进到珊瑚林去了?”
  敖契黑着一张脸把敖姝拎起来,严肃道:“那地方不可再去。”
  他这句话成功激起敖姝的好奇心,后者非但没有把他的警告听进去,还一脸兴奋的问:“为何?”
  “问那么多做什么,让你别去便别去。”敖契不想回答。
  “不行。”敖姝不依不饶,“你若不说清楚,我这心里肯定如同猫挠一般,绝对会忍不住再去第二次、第三次。”
  敖契张口欲骂,可一想又觉得敖姝说得也没错,只得选择退一步,把缘由都同她说了。
  “那珊瑚林里有一处偏殿,住着一位危险的客人,所以不能随意靠近。”敖契抬手按在敖姝头顶上,警告一般说:“若被我知道你再过去,你就准备好被关在宫里几个月吧。”
  见敖姝乖乖点头,敖契终于放下心,把带回来的小礼物留下,又风风火火离开东海处理三界事务去了。
  确定敖契已经离开,敖姝唤来在宫中当值多年的侍从官,小声打听:“珊瑚林里住着的是哪位客人啊?”
  侍从官听到了敖契刚才的警告,选择对敖姝的问题保持沉默。
  “不说是吧。”敖姝挑眉,凉凉道:“那我就自己去找。”
  侍从官惊出一身冷汗:“殿下不可!”
  “那你便直接告诉我,我又不会去兄长那里告发你。”
  侍从官欲哭无泪,心中万分纠结,考量再三无果后,只得眼一闭心一横,选择先稳住敖姝。
  “珊瑚林那位是大公主的独子。”
  侍从官口中的大公主正是东部龙王的姐姐,老龙王的长女,敖姝只知道这位姑姑死得很早,却不知道她的死因,更不知道她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姑姑的独子……那便是我的表兄了?”
  侍从官点头:“是,从辈分上来讲,那位的确是您的表兄。”
  “既然是表兄,那便是龙族近亲,应当受到礼遇,怎能让他住在珊瑚林那般偏僻的地方呢?”敖姝有些不满。
  侍从官不知如何开口,斟酌着说:“这个……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侍从官犹豫:“这个……”
  敖姝起身:“我自己去问。”
  “因为他的父亲!”侍从官在敖姝面前跪下,破罐破摔道:“大公主当年为情与一条黑蛟私奔,那黑蛟却在修炼时贪多冒进堕了魔,害死了大公主,所以珊瑚林那位有一半魔之血,异常危险。”
  敖姝并不清楚魔之血是什么概念,但她的直觉告诉她,用那串水泡悄悄为她指路的人,绝不会像侍从官口中这般危险。
  与素来疼爱妹妹的敖契不同,他总是三天两头往敖姝宫殿跑,给敖姝送好多吃的玩的,所以敖姝即便没离开过宫殿也和这位兄长极为亲密。可珊瑚林那位身份特殊,龙后虽然对他极为照顾,但他到底是寄人篱下,说话做事总是谨小慎微,几乎从未主动离开过自己居住的偏殿,所以敖姝对这位表哥也是一无所知。而自从得知珊瑚林中住着一位素未谋面的表兄后,敖姝心中便一直痒痒的,十分好奇那位表兄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偶尔会在探望龙后时装作无意提及珊瑚林,想要打探些关于表兄的信息,龙后却只说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完全没有敖姝想听到的内容。时日一长,敖姝心中的好奇终是憋不住,选择付诸行动,化妆成一位侍从跟踪自己的母亲进了珊瑚林。
  珊瑚林内的偏殿面积极小,比起殿更像个庭院,龙后屏退一众侍从独自进了院中,敖姝当时装作退下,转身便寻了个空档兜回来,悄悄躲在了离偏殿最近的一棵大珊瑚背后。
  从珊瑚枝丫的缝隙间,她第一次见到敖峰。
  那是一位雪白如玉的俊秀少年,一头乌发整齐束在发冠之中,清透干净的皮肤不见一丝瑕疵,精致纤长的眉眼澄净而明亮,仿若落入深潭中的点点朗星。
  “最近可还好?”龙后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轻叹一声有些抱歉的说:“住在这里辛苦你了。”
  “不会。”敖峰轻垂眼帘,淡淡道:“能给我一处容身,我已非常感激。”
  听他如此说,龙后更是心疼,她轻轻握住敖峰纤瘦的双手,安慰他:“你且再等等,等你再大些,父王便会许你封地,到那时你掌管一方江河,便不用受这般委屈了。”
  敖峰点头:“多谢舅母。”
  “谢我作甚。”龙后叹息,“我如今一想到你母亲,心里还是觉着愧疚,当初我若将她拦下,她也不会……”
  “舅母,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敖峰打断龙后,深潭一般的眼中翻滚着无人能读懂的复杂情绪,“世间苦之极致,无非情之一字。”
  这句话敖姝当时只觉晦涩难懂,如今再想来,她与敖峰何尝不是因这“情”之一字,尝遍了世间诸多苦楚。
  无人境中,敖姝看着已经失去理智,仰头咆哮四处冲撞的敖峰,轻轻一笑,闭上双眼。
  白色神光自她身上亮起,白色羽衣片片碎去,化为金色狂风将她包裹其中,片刻后狂风迸裂,波涛汹涌间一只白龙腾空而起,宛如一根巨大的白色锁链,将发狂的黑蛟紧紧缠绕禁锢。
  黑蛟受到禁锢狂性大发,拼命翻滚想要挣脱,白龙却将他缠绕得更紧,纠缠碰撞间黑色蛟鳞与白色龙鳞如雨般自天空落下,落入水中化为白莲黑莲,精致异常,华美异常,却转瞬枯萎。
  “噗——”
  无人境外,桓逸压抑不住巨大神力在心之境中的碰撞,猛然呕出一大口鲜血,双眼一黑险些陷入晕厥。
  “桓逸!”
  璃书钰吓得脸色煞白,她扶住差点摔倒的桓逸,无比慌乱的问:“怎么样?你还撑得住吗?对了,我有金丹!我带了金丹……”
  “没用……”桓逸嗓音虚弱嘶哑,他攥紧宛若被凌迟的心口,艰难道:“金丹只可疗伤,而我损的是心之根本,药石皆无效……”
  “可是……可是……”璃书钰哭出声:“可是我只有金丹,我要怎么办才能救你……”
  心血耗损唯心血可医。
  似是为了回答她,紫霄真君曾在授课时讲过的话语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那日授课讲到了凤族先祖曾以心尖血挽救人界千古贤帝,使人间富庶百年、和平安泰的典故,她好奇询问那位凤族为何要用宝贵的心尖血,紫霄真君告诉她,心血太过珍贵,因此耗损唯有心血可医。当时她只当听了个故事,却没想到这典故今日却是用上了。
  “你……你在做什么……”
  看到璃书钰将冰剑幻化回发簪,桓逸直觉她要做一件疯狂的事,立刻瞪大双眼,艰难的说:“不可……绝对不可……你修为太过浅薄,若是取心血耗尽修为……”
  “我不单是为了你。”璃书钰不看他,只紧紧盯着手中的发簪,坚定道:“若你死了,河神大哥便会冲出无人境,成为蛟魔祸害人界,而敖姝上仙也一定会为了阻止他,走上和当年龙族公主一样的道路。我不想他们死,也不想你死,若几滴心尖血可以护你们平安,那便是我赚了。”
  “不行……”
  桓逸想要抬手抢走发簪,全身却早已失去力气,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璃书钰轻轻在他头上摸了摸,低声道:“我不会死的,我答应了阿凤,一定会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