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归路,不归人
这畔月皇宫,是权势是富贵的代名词,万人艳羡景仰。
只是红鸾深宫的寂寞与苦楚,又有几人懂。
当下,最知泰安帝脾性的,也只有这见惯了权势沉浮,尔虞我诈的颖公公了。
日日伺候,夜夜相伴。
颖公公虽低眉垂首,但是不影响他利用些微眼角余光,默默观察着年轻皇帝的一言一行。
“皇上,奴才今夜腿脚有些不利索,还请皇上恩准奴才先行告退,将养将养。”
老太监一脸平静,一字一字吐字清晰。
诚恳而真挚。
颖公公如此知时局识大体,说出了泰安帝的心声,怎有不应允的道理。
作为皇帝该端的架子还是要端的,不然也辜负了老太监给的脸面。
只见泰安帝左手一抬:
“这还有几分加急的折子,我忙完便去休息。颖公公有恙,便先行告退吧,无需行礼了。”
颖公公笑容和煦,如春天湖面的一阵清风,看之心旷神怡。他能成为新帝身边的红人,也绝非偶然,进退有度,极善揣摩人心,又会装乖卖好,将年轻新皇照顾得极好,无论是生活细节上,还是心理上,都是无可替代的。
畔月皇宫,念小娇也不是第一次来。
上一次,小住数月,还差点成了这里的女主人,差点成了一国之母。
只是万千少女不可企及的高位,在念小娇眼中,不过尔尔。
在认识商弘之前,所见是固戍一方天地,所接触是柯平哥的温柔乡。
那时,她以为,这便是生活,溜豹练剑,言笑浅浅。
索然无味了些,好像也只能如此。
那时她还没想过将来成为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
可无论是她,还是周遭之人,都认为,她与林柯平两小无猜,是会成亲的,早晚。
直到,离开固戍,历经世间疾苦与欢愉。
曾经怡然生活在一方天地的少女,心境大为不同。
第一次知道,心有所属不是平和,是开心时在烟绕云霄,心寒时在万丈冰渊。
哭笑嗔颠,毫不夸张,是爱情的滋味。
熟悉的宫门,熟悉的官道,连暗卫的布局与交班,都是与往昔一致。这无疑给念小娇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熟门熟路地摸爬进来,如同那日熟门熟路的逃脱出去。
走的还是西大门,因为这里防守,最是薄弱。
陵文殿的油盏,还是燃得这般晚。
念小娇不禁感叹,林柯平还真是勤勉执政的好皇帝,也算是畔月国的一大幸事。
她放轻脚步,行至殿前,推门的手抬起又落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嘟起一边脸面,圆滚滚的,少女娇俏可爱的样子煞是好看。
念小娇放弃了正门,毕竟太过招人注目,万一陵文殿内有其他人在,她岂不是要被当做夜贼给抓起来。夜闯宫门,一个不好,可是要作谋逆之罪的。
黑夜中,念小娇那晶亮如天上星辰的眸子眨了又眨,还是走窗安全些罢。
念小娇绕至陵文殿一侧的窗台,食指微微用力,划破了窗户纸。
撅起臀部躬着后背,眯缝着一只眼,朝着陵文殿内看去。
正中的檀木书桌再是大,也架不住那堆积如山的文书。
如果不出意料,檀木书桌前该是有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那场景,念小娇曾经暂住皇宫之时每夜都能见到。
有好几次,还是她实在受不了林柯平那熬得如兔子一般红的眼睛,欺他得了红眼病是会传染给她的。
林柯平从来不怕累,就怕念小娇有个什么病痛,听说可能会传染,便舍不得将念小娇置于任何可能的危险中。
成功了一次,后来念小娇就变着法子劝林柯平休息,只有她敢劝,也只有她劝得动。
在她的眼中,还是只有林柯平,没有泰安帝,那个称呼太过沉重,太过冷冰。还是柯平哥哥有温度,有人气。
而今日,
桌前空空。
房内空空。
念小娇站起身子,不因该啊,灯还亮着,也没到凌晨,以林柯平那拼命三郎的尿性,怎么会这么早安歇。
念小娇不甘心,复又低头朝着窗内看去,突然一只放大的眼出现在窗户孔洞的另一边。
低沉的嗓音想起:
“你在找我。”
“啊!鬼啊~”
念小娇吓得尖叫,一蹦往后退了好些步。
“想引来巡查侍卫,你便再大声一些罢。”
屋内的男子再度出声,憋着笑意,尽量说得语气平稳。
闻言,念小娇果真止住了惊呼,双手紧紧捂住嘴唇。她还没忘记自己此次前来的使命,静悄悄地来,偷摸摸地带走小花。
念小娇这会子在窗外,绞手而立,局促不安。
“我~~”
“先进来罢,夜深露中,外边凉。”
念小娇顿时觉得鼻尖一酸。她以为,林柯平还在生她的气,再也不想搭理自己了,毕竟前夜二人久别重逢,林柯平寥寥几语,便擦肩而过。
而现在,他还会担心自己受凉。
究竟,哪个你才是真的你?
冷漠的,还是温情的。
念小娇平复了一下心情,扬起嘴角眉梢,方才进入陵文殿。
“柯平哥~~”
“嗯。”
泰安帝回到檀木桌前,那里有一张成套的檀木雕花椅,铺垫着织善坊的绣工绣的,蜀锦藏青色坐垫与靠枕。五爪金龙双眼如炬,绣的活灵活现。
看着淡漠的,忙着公务的泰安帝,念小娇觉得那靠枕上绣着的龙腾眼神都有些冷。
“主人不待见我,连一个绣着的小东西都嘲弄我……”
念小娇小声抱怨着,站在门口的身影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林柯平眼角瞟着裙摆上的紫色鸢尾花,扬起的裙摆模糊了花朵,如同念小娇一般,是抓也抓不住的花朵:
“哎,你刚来,干嘛去?”
“关门,外间风大。”
……
林柯平悬着的心复又放下,还道自己玩深沉砸了自己脚,气走了好不容易盼来的小美人儿。
关好殿门,念小娇毫不客气地搬来一张没有靠背的四角浮雕紫金檀木椅,一看便是和林柯平桌椅一套的。
她在林柯平对面坐下,双手伏桌,将两边脸颊撑到变形。
林柯平台眼看了念小娇一眼,半秒也没有停留,复又低头看文书,冷悠悠地说了一句:
“那是我平时搁脚的凳子。”
念小娇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瞪了林柯平一眼,伸出一个手,在他的文书上敲了敲:
“柯平哥哥,你的文书拿反了。“
林柯平闻言,急忙将文书调转一个头,再看现在才是反的。
林柯平抬头,看着对面笑得花枝乱颤的念小娇,忍不住伸手敲了念小娇的头颅一下:
“小丫头,学会骗你哥哥了。游历江湖好的不学,净学些乱七八糟的。”
“是你假装看,被我戳穿了还恼羞成怒。”
念小娇还是止不住笑意,伏在案几上眼角雾气都笑出来了。
看在林柯平眼中,媚眼如丝。
林柯平忍不住伸出手,摩挲着念小娇的眼角眉梢。
“这一次,可不可以留下来,不走了。”
“柯平哥哥,我……”
“我不会强迫你的。只是,将军府就只剩下你,我,柯尹了。我们三人在一起,不好吗?”
将军府,是念小娇内心的隐痛,又何尝不是林氏兄弟的隐痛。
“如果有一天,我摧毁了十二地支毁天灭地阵,报了义父和我父母的血海深仇,妥善安置了寒玉派,便回来陪柯平哥哥。”
念小娇低垂着头,看不出表情,看不出神色,可语气中有坚定,有不容置喙。
林柯平知道,这一次,大概又留不住她。
“我家的小丫头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哥哥保护的小女孩了。只是记着,那仇,加我一个。”
念小娇再度抬首,已然收敛了情绪,仍旧是笑得没心没肺。
固戍林氏旧府宅院,那场劫难,她知道林柯平承受得比谁都多。如果可以,她希望,至少自己在的时候,能让他开心些。往事沉沦,她自己缓解疏导,柯平哥哥,就记着她的笑颜便好。
柯平哥,自从离开固戍,登上帝位,连开怀一笑,都成了奢望。
一国的长治久安,所耗费的心神不知几何。
可念小娇能从林柯平的眼中读到隐藏至深的仇恨。
“柯平哥哥,我知道,对于义父义母之死,你从未放下。可你是一个好国君,你的一举一动,可能导致一个国家的沉沦。这皇宫,是义父长大的地方,他如果在,会希望,你守护好这个家,这个国。”
念小娇认真而诚挚地对林柯平说道,她极少以这般一本正经的语气同林柯平说话。
“小娇,哥哥心中唯有二事,支撑着我,一为仇,一为……”
林柯平定定地看着念小娇,深邃的,如墨的,眼眸当中,数年如一日,有个女孩。
“柯平哥哥……“
念小娇急促言之,阻了林柯平未说出口的话。
“小丫头,你这股任性妄为的劲头,倒是一点没变。哥哥知道,你懂我心意便好。外边累了,记着望向南方,这里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永远是你的归路。”
念小娇看着林柯平,面上的笑言终归是挂不住了。
她想说,可我就是想走一条不归路。
他想说,可我就是想等一个不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