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是非中皆是曲直事

  坐在大树下一直一言不动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六道血痕,从何而来?”
  楚三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怎知道?”
  黑衣僧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楚三娘尖声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他扑去,奔到离他身子丈余之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齿,愤怒已极,却已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的,你脸上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
  楚三娘叫道:“为甚么?你为甚么要抢我孩儿?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为甚么?为……为甚么?”
  黑衣僧指着惠好,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楚三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说。”
  惠好心头激荡,奔到楚三娘身边,叫道:“妈,你跟我说,我爹爹是谁?”
  楚三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
  黑衣僧缓缓说道:“楚三娘,你本来是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强、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诱,委身于他,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不是?”
  楚三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不过不是他引诱我,是我去引诱他的。”
  黑衣僧道:“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
  楚三娘道:“不,不!他顾到我的,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
  黑衣僧道:“他为甚么让你孤零零的飘泊江湖?”
  楚三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好人。”
  言辞之中,对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岁月消逝而有丝毫减退。
  众人均想:“楚三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着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
  陆迁、偌星辰、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事迹,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陆长风瞄了一眼,都觉楚三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年纪,无一不和他相似。
  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煞神同赴隋燕,多半是为了找宗主讨这笔孽债。”
  连陆长风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识女子着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倘若当真是我累得她如此,纵然在天下英雄之前声名扫地,段某也决不能丝毫亏待了她。只不过……只不过……怎么全然记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此刻便在此间,你干么不指他出来?”
  楚三娘惊道:“不,不!我不能说。”
  黑衣僧问道:“你为甚么在你孩儿的背上、股上,烧了三处二十七点戒点香疤?”
  楚三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别问我了。”
  黑衣僧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
  楚三娘道:“不是,不是的。”
  黑衣僧人道:“那么,为甚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门的香疤?”
  楚三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黑衣僧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儿的父亲,乃是佛门子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楚三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群雄登时大哗,眼见楚三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惠好扶起楚三娘,叫道:“妈,妈,你醒醒!”
  过了半晌,楚三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快扶我下山去。这……这人是妖怪,他……甚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仇也……也不用报了。”
  惠好道:“是,妈,咱们这就走吧。”
  黑衣僧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却要报仇。楚三娘,我为甚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团聚。我这是为了报仇。”
  楚三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宏化寺的菜园之中,让少林僧将他扶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只因为我自己的亲身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楚三娘意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貌十分威武,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
  笑忘春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爷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兽头,左手一提,将笑忘春拉了起来。
  笑忘春扯开自己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兽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尽感不寒而栗。
  “燕云十八骑”拔出长刀,呼号相和,虽然一共只有二十人,但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笑忘春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大白布,展将开来,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乌环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后几个字笑道:“‘笑红尘绝笔,笑红尘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红沙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
  笑忘春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