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被选中的蛤蚌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单位给满仓放了个长假,领导告诉满仓,不用急着回来上班,调整好了状态随时回来报道。
满仓拒绝了所有人来家里探望的请求,没人能真正体会到他的心情,除了凤英……
可怜的母子二人,被命运无情戏弄了两次,在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后,到头来还是仅剩下这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无论是在井口村,还是在北京……
在无数个难以入眠难的夜里,满仓都能听到母亲房间内传出来的哽咽声,他不愿去回忆过去,但一闭上眼,回忆却像潮水般汹涌而至,过去每个幸福的片段,如今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划割这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五脏六腑……
回忆淬骨,思念噬心。
秦心遇害案并不复杂,在经过了系统的精神鉴定之后,嫌疑人被法院移送至市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秦心生前的院方积极配合满仓给予了一定金额的赔偿,满仓又哪里在乎这些,此刻钱对他来讲,没有任何用处。
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满仓平静地接受了这最终的结局。
他就像那江海中,亿万个体里,被沙粒选中的那只倒霉的蛤蚌,只能在以后的岁月里,独自和这伤痛之源达成和解,直至它成为一颗圆润的珍珠时,那些经历也就成为了不朽的财富……
可这财富最终是别人的,对满仓来讲,它永远都在那里,只有痛或不痛这一个区别罢了。
下午三点,出了法院的大门,满仓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叼着烟卷,倚在法院门前的石狮边,见到自己来了,那人迅速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右脚踩了两下,微笑着迎了上来。”许警官,你怎么在这里……“满仓认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在等你啊,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许警官亲切地搂住满仓的肩膀,说道。”去哪里,我有些不舒服,要不咱改天吧……“满仓婉言拒绝道。”上车吧,耽误不了你太长时间。“说完,许警官指了指面前的黑色捷达车,说道。
满仓见推脱不掉,只好跟着许警官向车门处走去。”对了,我叫许海彬,今年35岁,同事们都叫我大许,私底下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许警官系好安全带,一边启动着车子一边说道。”嗯……“满仓望着车窗外,逐渐倒退的高楼大厦,随口附和道。”我看了你的资料,丁满仓,是个医生,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医生,多么崇高的职业啊,救死扶伤……“大许手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说道。
话说一半,许海彬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提“死”这个敏感的字眼,随即停顿了一下。
副驾驶位上的满仓,把头倚在车窗玻璃上,眼神空洞,没有说话。
“对……对不起兄弟,你看我这……”大许尴尬地解释着……
“没关系,你不用这么拘谨,话说……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满仓把头转向开着车的大许,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再有半小时吧,很近的。”大许看了满仓一眼,神秘地说道。
满仓也不再接话,车子继续行驶着,穿过城市的喧嚣,眼前林立的高楼和宽敞的街道,逐渐被一个个四合院和纵横交错的窄巷所取代……
这被林立的高楼包裹着的寻常巷陌,是北京这座城市特有的风景……
“到了,下车吧!”大许解下安全带,对身边的满仓说道。
二人下了车,满仓看到了头顶飞翔的鸽子、对面小卖部门前嬉闹的孩子、提着鸟笼闲庭信步的老大爷,西装革履神色疲惫的年轻人……
随风传来一阵阵菜香味,孩子们开始叫嚷着回家吃饭了,充斥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城中村,竟让满仓感觉到格外的亲切,这里的一切,满仓都是那样的熟悉……
“黑子,下班啦?”一个烫着卷发的胖女人,拎着一捆挂面,从门口路过。
“李婶儿,我都跟您说多少次了,当着外人的面,甭提我外号,成吗?”大许笑着嗔道。”成成成,瞧我这记性,哈哈……“李婶儿缩着脖子,一路小跑,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大许打开后排的车门,弯下腰,左手从后座上拿出一塑料袋苹果,关好车门,右手在警服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串钥匙,用身体倚住朱红色的大门,右手在钥匙堆里捻弄了几下,握住其中一把,对着大门上挂着的锁,一捅然后一拧……
这时满仓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接过大许手中的塑料袋,大许解下锁头,左手推开大门,向院子内使了个眼色。
“进来吧,这是我家。”
满仓没做声,拎着苹果向院子中走去,大许转身从里面栓上了大门,连忙跑过去,在前面带路,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映入满仓的眼帘。
大许打开房门,亲切地招呼满仓进来,满仓个子高,低下头进入了大许家的客厅,随手把苹果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大许示意满仓坐下,自己径直走进洗手间。
满仓见到大许从壁挂上拿下一条毛巾,搭在肩膀上,又低头拿出个脸盆,接了一些水,放到客厅的凳子上,随后弯腰抄起旁边的保温壶,“砰”地一声打开壶盖,右手小心地往水盆里注入热水,左手时不时地探到水盆里试着水温,然后轻轻地一点头,盖好壶盖,把水壶放回了原处。
他又取下肩头的毛巾,放到水盆里,揉搓了几下,随即拿出来拧了拧,铺开在右手掌心上,转过身向卧室方向走去。
满仓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大许坐在一个闭着眼躺在床上的女人身边,正悉心地给她擦脸,床头上方,是一张褪了色的结婚照,照片中的女人穿着美丽的婚纱,幸福地笑着……
“媳妇儿,今天我单位附近超市的苹果打特价,你最爱吃苹果了,我就多买了一些,一会给你洗完脸,我喂给你吃!”大许轻柔地对面前沉睡着的女人说道。
“这……这是……”满仓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了。
“哦,这是我老婆,你都看到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四年了……”大许拿起这女人的一只手,边擦边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满仓可能意识到自己问这些有些不妥,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
大许抬起头,看了一眼满仓,笑着说道:
“没事儿,没啥不能说的,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抓住了一个重伤他人的逃犯,这人出狱后,打听到了我老婆的单位。就在四年前,那天我值班,他就……”说到这,大许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孙子当场自杀了,连骂他一句的机会都没给我留,这不……和你家情况一样,不过我更幸运一点,至少保住了一个……”
满仓呆住了,面前的男人,像在说故事一般,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遭遇。
原来他也是那亿万蛤蚌里,被选中的一个……
满仓注意到大许手腕处,被自己咬出来的已经结痂了的那一排牙印……
“那天……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满仓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歉意,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这个吗?”大许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疤痕,“没事儿,我都理解。”
大许起身走到了客厅,满仓木讷地跟了出来。
大许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撕开后倒进一个加热壶中,按了下按钮,壶内传出了“呲呲……”的声响,他又从桌子上的口袋中拿出两个苹果,到洗手间洗了洗,递给满仓一个。
“吃吧,我老买他们家苹果,挺甜的……”
大许说完又转身取出一把水果刀和一个榨汁机,在案板上把苹果切成几个均匀的小块儿,又一股脑倒进榨汁机中,通了电后,苹果块在榨汁机内飞速地四散旋转,逐渐打散,最后大许取下榨汁机底部的一个塑料杯,里面是榨好了的苹果汁,又转身把加热壶中的牛奶和苹果汁一齐倒入碗中,用勺子搅拌均匀后,盛出一些,小心翼翼地滴在自己手臂的脉窝处,点了点头……
大许回到卧室内,把碗放到床头柜上,一手拿起旁边的枕头,另一只手试图把自己的妻子的头向上扶起,满仓连忙过去帮忙,大许点头表示感谢,随即把这枕头,放到妻子头下的位置,又在床头柜中抽出一张手帕,叠好了放在妻子的胸前,端起旁边的碗,一勺一勺地喂妻子吃饭。
“那天看到你,让我想到了曾经的自己,这滋味不好受,毕竟我算是过来人,就琢磨着抽时间跟你聊聊天……”大许开口说道。
“干我们这一行,每天都和命案现场打交道,我见到了太多的悲剧,世事无常啊……”大许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带你来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这样那样的状况。人活于世都会遇到几次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磨难,但无论是是哭是笑,是选择沉沦或者坚强面对,日子也终会一天天过去。如果你在这世上还有未完成的使命,那么你早晚都要把这一页翻过去。”
大许放下手中的碗,走到满仓的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
“听着,如果你想多听一些和你一样,甚至是比你更不幸的故事,你需要多少,现在我都能讲给你听。但是听完后,我希望你能开始全新的生活……你有未竟的使命:身为男人你还有需要保护的家人、身为医者你背负着救死扶伤的职责、身为一个活着的人,你有属于你自己的下半生……”
窗外斜阳西下,一抹余晖洒在满仓的脸上,明亮得让他眯起了双眼……
即便是这将落的太阳,也一刻都未停歇地释放着自己的能量。
这是旧日的片尾曲,这是新一天的预告片……
是啊,
这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啊,
满仓转过头望向那刺眼的余晖,
差点忘了,
至少有一件事,
我还需要求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