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雪掩埋的往事

  1982年刚入冬的一天,吃过下午饭后,28岁的井口村生产队队长丁勇通知赵亚军召集村民来大队部开会。
  东北这边的农村,冬天大都是两顿饭,叫上午饭和下午饭,下午饭吃完大概是六点钟,冬天白昼短,这个点儿也就快黑天了。
  乡里要求年底前完成农村土地从生产队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纵然丁勇是村里上过几年学的精壮青年,且乡里也宣讲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好处,但包括丁勇在内的一小部分习惯了吃大锅饭的人,此刻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此时的赵亚军刚13岁,上小学五年级。前两个月,父亲干活不慎摔断了腿,一直在家休养,再加上自己不爱学习,就索性辍学顶替父亲成为了劳动力,这种事在那个年代实属平常。因为他年纪小,丁勇常吩咐他做一些跑腿之事,生怕他身板子薄,干活累坏了身子,渐渐地,他常以队长助手自居,颇感自豪,村里长辈也都全当看个乐呵,赵亚军浑浑噩噩的混着日子,倒也算滋润。
  井口村很小,再加上赵亚军腿脚利索嗓门亮,边跑边喊:
  “丁队长叫大伙去大队开会咯!”一柱香工夫,前街后街跑了两个来回。
  小伙子火气旺,再加上入冬时节,套上的棉衣裤太厚重,只这两圈,却也是涨红了脸,鼻尖渗出了点点汗珠。
  不多时村民们三五成群,不紧不慢的都到齐了,大家一坐下来就有聊不完的家长里短,一时间本来安静无比的大队部热闹了起来。
  丁勇在里屋隔着门玻璃见大伙都到齐了,就弯腰拿起地上的暖壶,倒了茶缸热水,然后故意清了清嗓子,推开里屋门,走了出来,面朝村民,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左腿随意的搭在右腿上,上身向右微倾,右手绷直了支撑在桌面上。
  正在聊的开心的村民们听见丁勇出来了,也就不再交谈了,屋子瞬间恢复了安静,只有几个嗑瓜子的声音仍未停止,在此时显得格外响亮。
  “这个,啊!根据乡里的要求,咱们今年是集体生产的最后一年了,别的省早就实施了。以后咱们的地啊,就归大伙承包,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我觉得吧,这个政策非常的不错,希望大伙多多配合乡里工作,年后乡里来人给咱们签承包书”丁勇道。
  “等会儿队长,这个分地是好事,咱也知道,但这是咋个分法啊,谁多谁少啊,另外磨盘岭子那块地可别分给我啊,那都是老沙子地能长出啥啊”李坤媳妇道。
  李坤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儿,谁曾想嫁给了李坤这个老实人,人家都是男主外,这李坤家大事小情都这个媳妇张罗,她也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在男人堆里争强好胜,大家也都让着她,在占便宜这方面,她没落后过。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也就都议论了起来。
  “是啊,这地咋分啊,水坝里那地不都得让他自己家划走啊,给我磨盘岭子我也不要”
  “大长陇那地方牛车都走不了,一开春这化的太泞,牛一过去陷里半条腿,还得靠人拽,这破地我可不要”
  一时间大队部乱作一团,大家或大声讨论,或小声嘀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丁勇坐在前面看着大伙激烈的讨论,只得苦笑,身为农民他怎会不知道,他们担心的问题,自己也何尝会不担心呢?
  “大家不用担心,乡里说按人口给咱分,家里几口人几口地,但二孩可没有地啊,不鼓励要二孩啊。地这方面问题呢,大家也不用担心,乡里来技术员给咱们地分等级,给咱们均分,放心吧大伙!”丁勇道。
  “那都像你家这样就好了,头胎就是个大小子,像俺们家这样的,第三个才是小子,那俺不吃亏了吗!”村民吴老四道。
  “谁让你家媳妇不争气,生了仨才要个小子,自己养吧!”村民刘三起哄说。
  “你还说俺咧,你家连个崽都不下,可省钱了,不用养娃”吴老四回击。
  “你”刘三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顿时大伙哄堂大笑,刚才紧张的气氛也都缓解了不少,丁勇顿时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民兵连长冯春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队长,咱们公社给的羊羔子,又他娘的没了一只,地上都是血,再这么下去,今年咋给大伙分肉了!”冯春是个22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说到这气的直跺脚。
  “知道是啥偷的不?”丁勇眉头紧锁。
  “好像是狼,大伙最近总听见狼叫。”赵亚军插嘴道。
  丁勇看了一眼赵亚军,点头表示同意。
  赵亚军顿时双眼放光,挺直了腰板。
  “这只是咱们村最大的羊了”冯春不甘的说。
  “叼走多久了,知道吗?”丁勇焦急的问。
  “应该不久,我摸着血是热的”说完冯春举左手,手指尖果然有红色血迹,竟然还没凝固。
  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吃不上细粮,不逢年不过节的,家里的主食基本就是玉米面饼,金黄色吃到嘴里很硬,还直掉渣。赶上逢年过节的生产队发点面粉和肉,大伙乐呵的拿到家里包顿肉馅饺子,这是一年最有盼头的事了。
  “怕是要下大雪了,狼崽子们下来讨饭吃咯,这帮畜牲盯上啥就没好,瞧着吧,剩下那一个小羊羔子,马上也保不住咯”
  老孙头边说边捻弄手里的烟袋锅子,压实后左手颤巍巍的从兜里掏出一盒延边火柴,划着了放到稍微倾斜的烟袋锅口处,嘴用力的嘬了几口,老爷子七十多了,牙剩不几颗了,一用力吸,两侧的皱皱巴巴的脸好像都贴到一起去了。
  他眯着眼睛狠狠的抽了一口手里的烟袋锅子,却不见他吐出烟来,好像是把那烟直接消化了,又小声的说道:
  “想当年也是这个时候,俺家七岁的建军就这样没了,啥都没了,待俺们发现时,大雪已经开始下了,沿着血印追了百十来米,啥都看不见了”
  老孙头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巴,慢慢低下了头,说了那么多遍,可能自己都说腻了吧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了,没人再说话,嗑瓜子的声音都没了,大家伙齐刷刷的盯着丁勇。
  丁勇移步走到窗前,窗外已经渐黑,开始有零星雪花顺风拍打到自己面前的玻璃上,窗户吱呀作响,丁勇感觉寒风顺着窗户缝往屋里爬,钻进他的袖口里,沿着胳膊爬满全身
  “冯春,组织几个人,咱们沿路摸摸看,看看能不能找到这狼崽子,不把它制住,恐怕以后大伙都不敢让孩子上学了。”
  丁勇想到了自己家的小满仓,今年也七毛岁了,自己和媳妇凤英忙着生产队的事,小满仓天天跟着村里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们一起步行去三里地之外的小学去上学前班,心里也是有些后怕。
  “不管有几只,一定要赶走它们,否则孩子们”丁勇想着。
  “那个,让俺家李坤也跟着去吧,他胆子小,瞅他来气,正好让他跟着练练胆儿”李坤媳妇说完,涨红着脸瞄了一眼村里的屠户张发,张发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儿,大嗓门子一开口,坐在他旁边的人都觉得震得慌,村里杀猪宰牛的活儿都他干,生产队里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张发跟她对视了下又若无其事的望向别处,这一切丁勇都看在眼里,其实村子里大伙早就风传他俩关系不一般,丁勇一看,这句话也绝非空穴来风。
  他想着依李坤媳妇这性格,但凡是她决定了,自己要是硬拧着不让人家去,恐怕李坤今晚是又得被欺负,他想了一下,便有了一计,随即说道:
  “张发你会剔肉,你从家带把剔肉刀,咱把狼宰了回来给大伙分狼肉吃。”
  “这”张发心里清楚,既然队长开口了,这涉及到集体利益的事,自己膀大腰圆的怎么好意思不去。“行吧,那我回家准备准备。”
  说完,张发就急匆匆离开了大队部。
  “我也回去告诉我家李坤准备准备”李坤媳妇扭着屁股快步走了出去。
  村部的人生怕自己被丁勇点名也都作鸟兽散,只剩下老孙头和赵亚军坐着没走。
  “小勇,你随我来,我给你个家伙防身。”老孙头带着丁勇,赵亚军跟在后面,这爷孙三人来到了老孙头家。老孙头脱鞋爬上炕,在炕柜里翻来翻去,不多时拿出个半米多长的黑布包着的个物件儿。
  “早些年部队和派出所下来收猎枪,咱有证啊,我就没上交,寻思着啥时候把建军的仇给报了。但自打从那以后这狼就不来了,如今我岁数大了,走不动了,建军的仇,求你帮我报了!”说到这老孙头老泪纵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不知是自责还是心疼。
  “这还有早年我买的行军帐篷,你都拿去,一定要帮我杀了这帮畜牲!”
  丁勇接过这杆猎枪和仅有的两发子弹,他知道这玩意只能贴着脸打,离远了对狼没法造成致命伤,倒是这帐篷真的不错,今晚这天气,保不齐真得用到这玩意儿。
  他刚要说点啥,忽听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听正是冯春的声音,心想着该出发了,便急匆匆的走了,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老孙头。
  一个晃神丁勇感觉他在笑,干瘪的嘴唇似乎陷入了嘴巴里,满脸的褶子更加明显了,看不到眼睛甚至没有了五官只剩下嘴巴处的一个微张的黑洞。
  可怕极了
  丁勇带着赵亚军来到前道和冯春、张发和李坤汇合,还没到近前,就听得冯春嘀咕:
  “没一个肯来的,都他奶奶的装孙子,待俺们回来,不给他们分肉吃。”
  丁勇苦笑着摇摇头,说道:
  “你们都带了啥来?”
  “我除了手电筒以外,啥都没带,一直喊人来着。”冯春说。
  “一把刀,一包火柴,狼怕火,俺他娘的可不想被这帮畜牲叼走了。”瞟了一眼李坤,张发说道。
  “一根绳子,咱们每人两块苞米面饼,没了”李坤说。
  “绳子有啥用,娘们唧唧的,玩跳绳啊?”张发嗔道。
  “行了,少说两句,咱们抓紧去羊圈瞅瞅,顺便找点防身的东西,走吧。”丁勇说。
  “那我咋办?”,此时赵亚军开口说道。
  “你太小了,回家呆着去。”丁勇说。
  “不,我跟大伙去,我能给你们探路,我体力好”赵亚军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丁勇叫停。
  “你现在去趟我家,替我给你婶跟你弟弟带个话,说我们去找羊,我们去去就回,这是任务,你一定要完成。”丁勇的语气不容反驳。
  “好吧”赵亚军说:“那你们小心一些。”
  四人没再说话径直向大队部羊圈方向走去。
  赵亚军飞奔着跑向丁勇家,村子实在是太小了,很快就跑到了丁勇家。凤英正给满仓讲故事,正准备入睡的满仓听见哥哥来了,也坐了起来。
  “老婶,我叔让我告诉你他出去找羊,很快就回来”赵亚军说。
  “又丢羊了,你叔自己去的吗?”凤英问道。
  “不,还有冯连长他们,好几个呢,老婶不用担心,我这也去了。”
  凤英见赵亚军着急走,也没再问其他的了,只是嘱咐下他注意安全,赵亚军在屋地角落的生瓜子袋子里抓了一把后,便飞也似地跑走了。
  每次来都会蹭点东西吃,凤英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了,无数的白点在窗前旋转,撞击,再旋转
  风吹得院子里扣鸡架的塑料布,哗哗作响
  一定是场大雪,好多年难遇的大雪吧。
  “妈妈我困了,我们别等爸爸了,睡醒了爸爸就回来了”满仓说。
  谁能想到,这一别丁勇就再也没回来过
  真的是一场漫天大雪,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罪恶都被遮盖了。
  真的是好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