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该当横死

  青郡,北伐村。
  村子再往北三十里,是疙瘩村。这对于北伐村的人来说,平日里跟疙瘩村拌上几句嘴,都能带上点优越感。
  打的就是你们疙瘩村,这是北伐村的村民们每天挂在嘴边的一句。相传是当年太祖皇帝想着北定失地,刚好微服寻访之时,路过了这么一个兔不拉屎的地方,随口叫了一声北伐,当然,这不过是想要给祖上强行附会,往脸上贴点金的说法,想着出去跟人们吹嘘往上几辈,我们家里的老祖宗也是见过皇帝的。早算不得数。
  北伐村的名字,最有实据可查的记载,还是两百多年前,村里出了一个读书读成了傻秀才的,连着三次科举失败,非要扯什么考官不懂文章,回来后終是失心疯,每天做着投笔从戎驱逐鞑虏,北定中原的大头梦。当时的村长同样是目不识丁,觉着北伐村听起来就有那么一股子气势,一拍脑袋,板上钉钉,北伐村由此得名。
  但是除了斗嘴占便宜之外,似乎再没有半点别的值得炫耀了。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穷的叮当响,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几钱银子。
  现在各家各户全是农忙的时候,在田里耕种,也就任凭自家五六岁的娃娃在土路上瞎走,要是能去了别人家厚着脸皮蹭一顿饭,吃上一两个馒头,那更省心了。反正不用担心出了什么事,都是在外面野惯了的,也不吝惧往村外跑,去了哪家讨碗水喝,谁也是不会忍心拒绝一个半大孩子,有心善的,还会给揣几个果子。玩的累了,回到自家地里摘几根苞米穗子,即便回去少不得被骂,也是玩得兴起顾不得。
  比起那些十六七岁的,开始操持着家事的孩子,这些才真真是最最天真烂漫的年纪,甚至都不明白虚荣和生活的哀苦,看着天上那像家里养的黄狗的云朵,都能傻笑个半天。
  村口里的池塘,如今天气下水稍凉,可几个孩子光着半个身子,也不嫌冷,就这么互相打闹追逐着,后边的小胖子因为身子笨拙,不太能追上前面的几个,正哼哧哼哧的喘气顿足,然后偷偷看了一眼村头不显眼的茶摊。
  那的主人本是从前在县里大户人家帮工的王守义,因为小时候害了场大病得了个癞痢头,由是大伙都叫他王秃子,他也不生气,每日光知道傻笑着卖力气。前些日子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手上突然有了多余的银子,把家里破烂的瓦不避雨的房子修缮一遍不说,还要差媒婆去说和村里叫秀儿的寡妇呢。那婆娘真是有着几分姿色,小胖子每次看到都是低着头,面红心跳的厉害,可再美上一百倍,跟今日茶摊里的两个姑娘相比,也是日月比之牛粪,不,连牛粪都不如。
  “秦姑娘,吴姑娘,坐。”王守义招呼着,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只是一味的低头看着脚面说道,雪白的布巾把涂了红油的凳子擦了又擦,就差把那红油擦下来一层,实在是笨手笨脚的局促。
  吴木心笑着道了一句叨扰,然后落座。
  “姐姐怕是没来过这种山野小村,不过这里的泉水很甜,用来煎茶最合适不过的,那店主王守义曾来过楼船讨生活,没有太多灵巧劲,好在人踏实肯卖力气,所以当时便留着。也是偶然发现这人煎茶的手艺祖传的,颇有可取之处。如今新开了茶摊子,想带着姐姐过来尝尝。”秦如是甜甜说道,清风拂面,吹的其只以红色发带粗略系着的发丝肆意飘扬,一身罗裙比平日里素上许多,在这乡野山水之间,太过华丽,反而失了味道,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便是当下正好。
  吴姑娘只是神色略迷离,看着远处大好的山山水水。王守义手忙脚乱的在一旁煎茶,越忙越出事,沸腾而出的那点山泉水溅在了脚面上,疼的呲牙也不敢出声,似乎便是多看一眼,都当是亵渎了两位姑娘的清白,脏了人家的罗裙。
  小胖子还是小眼睛眨也不眨,吸着鼻涕泡自言自语道:“娘嘞,长得这么好看,这一定是仙女下凡了。”然后小声的对着左右说道:“大伙快来看,那指定是天上王母娘娘手下的仙女儿下凡,你看,还会笑呢。”
  忽听到后头不远处有马蹄声音传来,还以为是村子里的大人喊着他们回家吃饭,小胖子正嬉笑着回头去看,却陡然的愣在了那里,小脸上吃了自家大半油水长出来的肥肉正疯狂颤抖着。
  二三十个浑身凶悍之气的大汉,骑着瘸了脚的老马,松松散散的朝着这面过来,高矮胖瘦都不一样,唯独眼神里的嗜血和凶恶如出一辙。
  领头一个刀疤脸,看着这穷得鸡不落窝的破落村子,不耐烦的说道:“娘的,这么个村子能有多少油水,好不容易在前面捡回了一条命,兜兜转转的来到了这儿,给老子都转迷糊了,老四,你他娘的说说,这里到底是哪儿?”
  旁边瘦弱的汉子,说是汉子,一根筋挑着个脑袋,活脱脱一个病痨鬼,要不是嘴里还有两口进气,怕不得半夜躺在路边都能被人给活埋了,当下掏出张满是血污的绵帛地图,看了会说道:“大哥,咱们应该是进了青郡地界,再往前走个百里,就是青郡的都城了,那儿的人咱可是惹不起,怎么办,要不要绕道别处。”瘦子小心的建议着。
  汉子横了他一眼,直让瘦子脖子一缩,就差从马背上摔下来,然后凶狠的说道:“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兄弟们水里火里走了这么多个来回,几次的险死还生,谁不是人困马乏,再折腾下去,身子非累垮了不可。先把这村子抢了,今夜便在这里歇息一眼,明日再投其他处,我就不信东赵这么大地方,还容不下咱们几个讨口饭吃。”
  又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在后面附和道:“大哥说的没错,咱们在前面拼死拼命的,他们却在后面活的悠哉,看得真是来气。咱们爷们几个不争气,也不许别人安生,咱爷们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浑浑噩噩的,那也不许别人有明天。”
  这话端的是有气势,更得这帮兵匪们的胃口,所以都应声着。
  “到底是年轻时候读过几天书的,话说的就是比咱们有灵气。”
  “那是,这一身的肥膘哪里是白长的。”这胖子说的更是喧嚣,正想着找点什么填肚子,刚好看见了村口池塘里蹲着的小胖墩。
  “呦呵,还是个和老子一样的胖娃子,就冲这点,就给这个娃子一个痛快的,老子今儿个先见了第一抹红。”
  后边的人也不在乎,还有说着这种粗活你来,咱们几个还要去村里找几个姑娘先乐一乐呢,那才是真的见红,这种明显的荤腥话明显更合他们的胃口,一时间乱糟糟的,说笑都有。至于那个六七岁的小胖子,早是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生性懦弱的他,此时甚至连逃跑都记不得了。
  瘦子在一旁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什么都没有说,看着胖子冲了上去,抽出了大片刀,举过头顶,在白花花的日头下,花人眼睛。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一声破风之声忽在其耳边炸开。
  胖子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一身的油腻丝毫不影响灵巧,风声骤响,他便下意识的闪到了一旁,可是脚下的劣马实在不争气,顿时的腿软,一个侧身,连马带人全都摔在了路上,马腿上,是两个不小的血窟窿,看样子是折了。
  摸了一把耳头根,火辣辣的疼痛,再看一眼地上,脚边是一小块带棱角的石子,上面还带着点刚从他身上刮下来的新鲜血肉,这是碰到硬茬子了,胖子想着。
  但自己身后二十多位弟兄不是摆着的,一帮子早把生死看淡,刀口舔血亡命之徒,就是前面站着个境界低些的武修,真惹得急了,他们也敢催马冲杀上去。所以还是把四周瞅了一圈,别的是没看到,倒是前面百米处的茶摊里,一红一白煞是显眼,胖子只瞟了一眼再挪不开目光,哈喇子流了一地。
  金钱,女人,自古都是最能催生起男人心底欲望的两件宝贝,战场上熬了几个月,真是母猪赛貂蝉,何况这样的美人儿,胖子深吸一口气,觉着一股子泥土腥味的空气这时候都变得香甜。
  若搁在平时,胖子知道自己是个啥东西贱种,就是死了都换不得如此姑娘的一眼青睐。可如今不同,这么个破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己身后之人一齐冲杀上去,烧杀掠抢一番然后拍屁股走人,没错,这儿是还藏着个高人,可为何藏头露面不敢上前,还不是自身实力不够,他要是能弹指间把自己这帮人都灭了,哪还需要玩神秘。
  所以胖子冲着身后大手一挥,连声招呼都不用,所有男的跟在冬天雪地里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饿狼一样,眼睛个顶个的发光,列成了一排,然后领头刀疤脸的一声口哨,所有人都把鞭子朝着马屁股上死命一抽。二十多个丢弃了战场上信念的土匪们,嘴里喊着杂乱到听不清的号子,马蹄踢踏,嘶鸣声起,卷起烟尘一片,便是再人歪马瘦,这气势也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能够承受得住。
  王守义已是腿脚发软,觉得今日自己铁定是要搁在这里了,可身前两位姑娘好似没事人一样,尤其是吴姑娘一身白衣,优雅如盘坐观音,就是村子中间供奉菩萨的祠堂,里面的娘娘都没有坐的这么美过。想着就是现在撒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这家铺子花了他一半的银子,看得比自己的身家性命还要重要,所以一咬牙,也就索性不跑了,大不了和他们拼了。要是黄泉路上能有两位仙子作伴,自己就是远远的跟在她们身后,孟婆汤再多喝几碗也是怎么都忘不掉的。
  秦如是巧笑嫣然,声音更是祸国殃民的说道:“姐姐别不信,妹妹真的是会看相的,刚才观姐姐之相,定是大富大贵可以嫁于人中之龙,真是好生的福分,世间再无女子能同姐姐一般了。”
  “两位姑奶奶,别聊了,那帮人已经要杀将过来了。”王守义在一边哭丧着脸说道,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百米距离转瞬即至,等王守义再抬头,已能看到领头那个刀疤男子下巴上的虬髯。
  刀疤脸张嘴是一口的大黄牙,人还未照面,王守义已是能闻到一股子腐烂的腥臭之气,让人反胃。
  刀疤脸把大刀在手中抡出了一个圈,朝着挡在前头身子矮小的王守义,就是当头一刀。王守义只能把手放在头顶上招架,吓得眼睛死死闭上。
  “可惜没把秀儿娶过门。”这是王守义心里最后的一点念头。
  茶铺子里忽然安静,片刻后,王守义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有一滴凉凉的东西滴在了他的脑门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味道,让王守义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看村里人杀猪的时候,那头黑毛猪喷在他脸上的鲜血。
  壮着胆子把手放下,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刀疤,似乎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手里的大刀只差几寸就能劈到他的头顶,却是动也不动,连脸上的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王守义一拳挥出,正打在了刀疤的腰间,并没有太用力,这个身长七尺的男人却在这一拳之下,直接直挺挺的倒在了他的茶铺门口,已经没有了气息,死时还睁大个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真是死不瞑目。
  这时候回过神来的王守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是一只筷子齐根插入了刀疤脸的眉心,伤口处,半点鲜血都没流出,回头看了一眼,秦姑娘还是小声的对吴姑娘说着女子间的体己话,吴姑娘偶尔间的轻轻挑眉,似不明所以,又似不甚赞同。
  刀疤脸身后跟着的一帮兵匪明显愣了下,而后一瞬间炸开了锅,尤其是那个油腻的胖子,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怎一个撕心裂肺。,
  “奶奶的,老子宰了你们。”胖子鼻涕一把泪一把,一马当先,直挥着早在前线上砍卷刃的大刀,朝着王守义的脑门上招呼。
  王守义哪里见过这阵仗,呆站在原地差点尿了裤子,可眼看着刀片上的白光越来越刺眼,身后突然一股大力直拽着他的脖领子,直接把他扔到了后面,落在了桌子底下的王守义趴在桌下面紧抓着桌子腿往外看去,目瞪口呆。
  那个在他心中,脾气好到连和人红个脸都不会的吴姑娘,竟然一把抓住了那看起来起码得二百多斤的胖子的脖子,活生生的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这还不算完,那胖子一脸的白汗,脸上表情是扭曲到极致,还保持着那个拿刀的姿势,手中的大刀却是怎么都挥舞不下来。
  只见吴姑娘的玉手微一用力,那胖子的腿脚悬在半空中一阵的踢踏,而后突然的全身抽搐,没有了声音。吴姑娘嫌弃的随手把尸体朝外面一扔,剩下的二十多个一个个跟被人捏住了脖子的大鹅一样,个个脖子伸着老长,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紧张而恐惧的氛围在这几人中间来回乱窜,连屁股底下的战马都不停地打着响鼻,马蹄不安的刨着地面。一女子在前,二十多个手上全有人命的大老爷们竟然谁都不敢向前一步,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王守义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尤其是那女子,还是闻名于青郡的吴木心。
  队伍中间有一魁梧大汉实在受不了这阵势,大喊一声,“咱们哥几个都到了今日这般田地,只要被官府发现了踪迹,横竖都是一死。别忘了这一路来干得那些事,你,你,你,谁刀上不沾着血呢,要是不合力拿下这个小娘皮,咱们今儿个,谁都活不了。”
  有了这人的出头,剩下的人终于重新拾起了胆子,一个个面目狰狞,大喊着直冲向吴木心。可是这帮人中虽说全是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老兵油子,却是并没有哪怕一个淬体一境的武修。吴木心压根就没有留手,王守义两腿直发抖的扶着铺子里的柱子勉强站了起来,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穿花蝴蝶,吴木心好似月宫之中的仙女长袖善舞,可每一次掌击,都会有一个大老爷们直接飞出,而后生死不知,不过看样子是全身的骨头尽断,死了个八九不离十。
  二十多个兵匪,一个接一个的在吴木心手上毙命,最后只剩下躲在队伍最后面的瘦子,終还是没有逃过,认命的跪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吴木心低头看了一眼这家伙的丑陋面相,忽然转过头去,对着始终在座位上看戏的秦如是,语气柔和,带着笑意问道,“既然妹妹最会看相,那过来看看这个,他会是个什么命数。”
  秦如是凑近过去,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随后凑在了吴木心的耳边,先是云淡风轻的朝着她的耳垂上吹了一口气,待得白嫩的耳垂上有了微红,才嬉皮笑脸的说了一句。
  “他这面相啊,该当横死。”
  吴木心伸出右手,手中石子屈指一弹,直入那瘦子的眉间,看着他再无声息,而后平平淡淡的道:“我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