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同吃茶去
苏家沉寂了这么多年,今日出了这么一大桩喜事,在青郡父老前结结实实的露了一脸,不说日后要与苏家绑在同一条船上,可是锦上添花一番,结一个善缘,总是不亏的。
虽说其中不少墙头草,腹中空空之辈,但如今苏家缺的便是一个声势,所以李严还是小心谨慎的应酬着,几十年的人情世故,分寸拿捏有度,自不必他苏青黄挂心,更何况现在最应当被记挂的,其实是他自己。
这一次远比上次伤势严重,当时的苏青黄还能够强撑着,辅以温老看家底的灵丹,不出多久行动便无大碍。
这一次因为是透支了体内差不多所有的灵气,所谓虚不受补,此刻的苏青黄躺在床上,就像是一个遍布窟窿的漏斗,无论从上面浇进去多少,都是一滴不剩,尽泄出去。甚至连吴木心尝试的以自身之炁疗养,反而起了火上浇油之作用,看着苏青黄面如火烧,浑身上下几乎湿透,吴木心赶紧收手,再不敢尝试。
苏家之中,温老头以丹药温补之方为人称道,但论正骨外伤之手法,叶老头是除了早已作古的老太爷,无人能及。
“少爷左右肩的伤势,我已做了处理,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在少爷体质不似我等,武修们骨头折断是常有的事,咱们也不缺药材,想来一月有余就能好上个八九不离十。”叶老头坐在床头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说道,正骨手法尤耗体力,加着人老体衰,一番的折腾下早是气弱体虚。
小茴在一边懂事的递过去毛巾,然后问道:“那少爷何时才能醒过来。”
叶老看了一眼正忙着不停的翻查着各路典籍的温老头,叹了口气说道:“这就要看少爷的命数了,也别怪老头子把话说的太悲观,破后而立,破后而立,少爷若是想挺过这一关,更需要的,还是他自己才是。”
然后回头,“我说老温,家里的典籍都要被你翻烂了,查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温老头也不抬,“这些书里面记载的全是些寻常人的病例,武修这种稀罕玩意,是只有医家的典籍之中才有完整体系的记录,这一时半刻的,哪里找得到。”
叶老头担忧的看了一眼脑袋上裹着冰毛巾的苏青黄,“那也不能让咱们少爷一直烧着,都快成了碳火,再烧下去,非把脑子烧坏了不可。”
“实在没别的法子。”温老叹息的晃着个头,“咱们几个还是出去吧,别打扰到少爷休息,老头子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大比上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定不会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除了温柔的坐在床边,淡淡的看着床上之人,眼中再无其他的吴木心,其余众人皆是退了出去。
可在院中角落处,叶老却一把抓住了温老的烟袋,盯着这张老态横生,悠哉的吸着街边五个大子一板土烟叶的老头,一起共事了大半辈子,彼此性情早知根知底,所以是怎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位老人。
“老温头,少跟我打哈哈,你老东西有多少花花肠子,别人看不出来,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你刚才分明找到了有用的方子,却是故意的不说,你这老小子安得什么心,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藏私,难道真要看少爷出了个好歹?过几年去了下面,你这脑袋还不被人爷爷给拧下来当夜壶。”
温老吧嗒了几口烟袋,又把烟锅之中的草灰在鞋底下磕了磕,这才斜着眼睛说道:“你老小子急什么,急什么,多大的人了,看你那沉不住气的样子,这么多年的医书方子都没让你沉得下心,莫不是都看到狗肚子里面去了。是,我是找到了百年前的一个方子,但你让我怎么说,怎么开的了口,你老东西不要脸,我可是臊得慌。”
叶老一把上前,抢过了烟杆子,没好气的说道:“别抽了,到底什么方子,现在这要命的当口,你这没皮的老脸才值几个碎银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我可真说了?”温老头竟是有些异样的脸红。
叶老头很是不耐烦,“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哪里来的这么一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温老头羞如黄毛丫头,忸怩的凑到了叶老耳边说道:“书上是如此记载的,找一个冰肌玉骨的雏儿,在她周身涂抹上寒凉之药,与之同眠,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肿痛热渴尽消,脉象平复而有力,不消两三个时辰,即可苏醒,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说了吧。”
叶老的确是有些呆住,看了一眼悠游自在的温老头,抓耳挠腮了一会,最后试探着说了句,“要不老温,我这兜里还有点银子,你去哪找个黄毛丫头,实在不行,我听说楼船里不少的清白女子,你给秦如是讲明原委,求她帮个忙,算咱们两个老东西欠了她人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不能眼看着少爷跟个蒸熟了的龙虾一样,你说是不。”
“别开玩笑了。”温老听了这话,一个激灵,手抖得差点连烟杆子都拿不稳,说道:“木心姑娘什么性子,哪是能容得沙子之人,到时候被抓个正着,少爷怎么样两说着,你我的老命非搭进去不可,不成,不成。”
“也是。“叶老长叹息一声,遥看着窗门紧闭的屋子,两位老人終是起身去了外边的铺子,想着一把老骨头为苏家如今尽一点绵薄之力。
只是二人前脚刚走,闭着的木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隙,有温声的苏白腔调吩咐从里面飘出。
“小茴,去取一瓶清凉之药,有急用。”
……
苏青黄好似做了一场清梦,梦的开端是自己周身处于万丈火焰山之中,目及处,尽是滚烫岩浆,赤红世界,嗓子都要冒了烟。
正待他上天无路,几乎要热的丧命于此之时,眼前又是一阵的场景变幻。这一次,是明月清风之下,远处夜空,如文人肆意挥毫的墨色画卷,铺盖在其身处的山顶之上,而其怀中,有一人高的寒凉石块。对于经历之前地狱炙烤的苏青黄来说,眼前之物,无异于救命的稻草,尤其是凉意之中带着的一点滑腻温润,更让他爱不释手。
“相公。”苏青黄正闭目贪凉之间,怀中石头忽有温婉之音,如佩环相击,悦耳动听。
苏青黄一个颤栗,赶忙睁眼,怀中哪里还有什么石头,不知何时,吴姑娘竟已在怀中,正凄然泪下,眉头间如浪潮过后的小波纹,善变而不可捉摸,吴姑娘又是动了动身子,似在埋怨苏青黄力气太大,搂的有些疼了。
苏青黄轻咬了一下舌尖,果然不痛,“没错,我就知道这好事,肯定是在梦里。”
可便是在梦里,吴姑娘也是诱惑的让人心神摇曳,苏青黄已不知往肚子里吞下了几口唾沫,还是压不住丹田之内的燥热,这感觉,竟比之前于火山岩浆中更甚。
苏青黄大汗淋漓,心里暗道:“实在忍不住了,这也太折磨人,就亲,亲一口吧,梦里稍作轻薄,天不知地亦不知,只有自知。更何况先前台上一吻,怎么算,木心都是对自己有几分意思,算不得轻薄。”如此想着,苏青黄也是偷摸放开压抑着的心神,刚要一吻,身后,竟又有声音。
“青黄,你在做什么。”
苏青黄立时回头,入眼处,是红衣胜火,视线上移,一张妩媚多情之面目,更是幽怨。
“如是。”苏青黄呢喃出神,觉着自己这梦实在是美妙的离谱,刚要应声,怀中吴木心已是一百个不乐意,“相公,别管那个狐媚子了,难道我不好看吗。”
苏青黄神晕目眩,就差流出了口水,痴痴说道:“好看,真好看。”
“那你还去看她作什么,你不是答应过,此生眼中,不会再有别分女人了吗。”吴木心鬼使神差的眼睛轻轻一眨,软糯的说道。
但是身后声音同是楚楚可怜,让人硬不起心肠,“青黄,你曾经在楼船上和我说过,家里的那位实在冰冷的无趣,只有我才懂你,你便真的如此心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肯,还是不敢。”
苏青黄觉着自己一定是着了魔,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再冒险去冲动说些什么,不过眼角的余光处的轻轻一撇,见到了半点红衣上的金色丝线云纹。只是这一下,被怀中璧人儿抓了个正着,顿时炸开了锅。
“我的相公,此生眼中,是不能再有旁人的。”吴木心淡淡说道,一身素白衣衫,猛的变为如秦如是一般的大红,唇上胭脂身上红衣,不知怎的,苏青黄看着,都是一种令人癫狂的美。
然而苏青黄还未等回过神来,已经起身的吴木心,竟然带着如漫天花开的妩媚笑意,最后在苏青黄满脸的不敢置信中,一刀捅进其小腹。
看着自己腹中,鲜血迷漫,一点一点的滴出,苏青黄一声惨叫,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
“不要。”寂静屋中,苏青黄惨叫一声,于床上惊做起,大汗淋漓的喘着粗气。
“我就知道,是梦啊。”苏青黄回过神来,苦笑着感慨一声,可其中怎么都能听出那么点遗憾。
环顾下四周,是在自己的屋内,不过这时候屋里半个人影都没有,闻了闻身上,浓重到有些刺鼻的味道,冰片,黄连,苏青黄依稀分辨出,其中都是些寒凉之药,看方子,是温老的手笔。
自己全身被包裹的差不多成了一个粽子,尤其是两肩处,直接上了夹板,看来这几天自己的衣食起居,全都要靠着家里下人们的照顾。
“水,水。”苏青黄朝着窗外喊道,正趴着打盹的小茴赶紧起身,进来侍奉。
“少爷觉着身子怎么样,若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这就去请温爷爷他们。”小茴小心的把苏青黄扶起半靠于床头,轻声说道。
苏青黄闭目养神,还在回味着刚才的美梦,动了下身子说道:“骨头断了几根,内里脏腑好在没有大碍,只是前些日子旧伤未愈,这又添新伤,得费功夫好好修养,莫要留下病根才是。”
小茴可爱的坐在床边,因是苏青黄几乎昏迷了一下午,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所以絮絮叨叨的说道:“托了少爷的福,咱们苏家好久未这么热闹过了,很多之前看不上我们,不与我们来往之辈,因为少爷这次赢了大比,都第一时间凑了过来,一副讨好的嘴脸,别提多逗人呢。”
“木心呢?”
“哼,姑娘为了少爷,足足忙活了两三个时辰,说是给少爷涂药,这才出去,去应付那些怀揣着假意或是真心的,真是忙到头痛。”
“还有还有,温爷爷去李家取了好几千两银子,回来告诉我们说,李凤言的脸色难看至极,是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这下好了,家里的铺子不仅银钱能够周转开,连之前来讨钱的药商们,都一起上门说着可以缓缓,只要苏家的铺子能再从他们那里进药,价钱都可以再商量的,真是一帮子墙头草。”
苏青黄拿着指头逗她,“这帮子奸商从来都是逐利,只要银子到位,就是让他们叫一声亲爹都是愿意。苏家好歹曾是这一行的龙头,几位老爷子拉出去,哪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先前是心凉了才选择避世隐居,如今都聚在了一起,自是擎起了咱们自家的招牌,只要招牌不倒,铺子声誉回到从前,不过是迟早的事。”
“那你猜温爷爷他们是做何选择。”
“嗯,让我猜猜,温爷爷他们,是不是把他们全都回绝,然后选择了新的门路做药材供应。”苏青黄笑着说道。
小茴重重的点着头,“没错,这帮家伙曾经把那么稀烂的药材卖给我们,如今还敢厚着脸皮回来,温爷爷把他们痛骂一顿,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他们还没法子,只能堆着笑脸受着。最后是苏爷爷出面,说是他有相熟的贩运药材之人,生意不说有多大,人总是信得过的,以后都从那里进药,价格还合适。”
小茴笑吟吟的说道:“所以今日,咱们苏家无论大小,皆是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这一切,总归还是少爷的功劳,这时候大家都是吃过了晚饭,少爷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厨房里拿。姑娘现吩咐炖了汤,是要给您好好的补补身子。”
因为身子极需大分量的营养,小茴知道苏青黄的饭量,不仅带了一大盅的鸡汤,各色面食点心鱼肉,足有三五人份,摆满了屋中不大的木桌。苏青黄风卷云残的把它们全都吃了个干净,最后把整个海碗端了起来,一滴不剩,看着已经吃过了的小茴在一旁直打着饱嗝。
吞下了最后一点鸡骨头,苏青黄这才停嘴,惬意的靠在床头,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的确是舒心。
……
“少爷,少爷。”门外,有李严火急火燎的声音,伴着急促的小跑,等到了门口,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从怀中急冲冲的取出了书信,激动的对着苏青黄念叨着:“少爷,府衙里的任命,说是等您伤好前去赴任,咱们苏家,终于有衙门里吃皇粮的公人了。”
夜里楼船,歌舞升平。
秦如是的房间,未有允许,就是再一掷千金的公子,都是不得进的,所以此时惟有佳人。
秦如是在椅子上闻着自己的发香,脸上的笑意若有若无。
世上万千香料,再评出一个三六九等,最俗最雅的,都是女子香。
尤其是她当下正在做的那点胭脂水粉气味,本不过是淡雅草木之精华,可是牵扯到她秦如是,总归会被赋予了多少的旖旎,名气太重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夸耀的好事,秦如是笑着想着,忽的想起了那一位。
先前回来的路上,街角处听着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乞丐说,如果有一天当了皇帝,定是要顿顿吃五花肉炖白菜。然后被几个摆摊的笑话说,要是你能当了皇帝不仅天天吃炖肉,还要把街角的满脸麻子的虎妞抢过来做皇后呢。
当时的秦如是正好在路边,正好看到了那小屁孩一脸的局促尴尬,然后孩子气的小声说道:“就是能找一个有吴姑娘一半漂亮的婆姨,便已知足。”
有几个不着调的调侃道:“我看那秦姑娘也不差,为啥不找秦姑娘哩。”
“她太精哩,俺死去的娘说过,太妖精的姑娘养不住,也不是能安分居家过日子的贤惠人。”煞是激动的语气,面皮涨红,仿佛晚说了一秒钟,那些人就要把他给五花大绑,强行和那秦如是拜堂成亲,从此万劫不复。
这让秦如是哑然之余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小屁孩,这青郡,哪有比我还懂得过日子之人。”秦如是轻轻念叨着,突然朝窗外喊了声,把月儿叫到了身前。
“去把这封书信合着这盒胭脂一起亲手交给吴姑娘,就说,嗯。”剥皮柳枝一样的手指轻杵额头。
“就说,妹妹想请吴姐姐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