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蛰龙动

  看着如过街的老鼠一样躲避着土块的苏青黄,一群衣服破旧到露屁股的小家伙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哈哈直乐。
  温爷爷是村子里最受人尊敬的人了,平日里给乡亲们看病的时候连诊费都不收,每个月的月初更会以义诊的形式来给大家免费送药。
  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着鼻子撵了出去,要不是温爷爷平日里教导大家要以礼待人,不许闹事,村里的孩子头虎子非要上去收拾苏青黄一顿不可,尽管虎子知道自己一个八岁的孩子是怎么都打不过一个成年人的。
  温老爷子的住所是在村里的中心位置,紧挨着村长家,长年累月给人看病的缘故,满院子的扑鼻药香,苏青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之前本来在肚子里都斟酌出了好多话语,但临了上门,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毕竟不论怎么说,这一次的上门都有求人的意思。之前老爷子们肯在苏家几十年的拼死拼活,那是苏家老太爷,苏青黄早就过世了的爷爷的面子,都说人走茶凉,再加上这茶杯还被苏青黄狠狠摔在了地上,顺带着踩上那么几脚。让他觉得今儿个上门,老爷子不拿个大棒子敲破他的脑袋,便是极大的宽容了。
  只是答应了吴木心,牛皮都吹了一半,尤其在这样出色的女子面前,自然是要尽全力的给它圆回来,堂堂七尺男儿,吹牛皮又做不到,被个小女子看笑话,那人可真的丢大了。
  别的不说,单说小茴那个丫头,指不定又会借题发挥,说他多少的坏话呢。
  上前扣了扣快包了浆的木门,苏青黄规矩的躬身站在门前,里面有没有人不知道,院里的大黑狗倒是叫的嚣张。
  “汪,汪,汪。”
  大黑狗在里面疯狂的想要挣脱绳子,给这个门外的人狠狠来上一口,凶狠模样,让苏青黄怀疑是不是平日里温老爷子对它说了太多自己的坏话,此时想要为主子出口恶气。
  “谁啊。”
  人老上了年纪,耳朵总是差些,温老一开始并没有听见敲门声,直到听到院子里的大黑狗嗷嗷直叫,这才意识到有人来访,来到院里开门。
  “温老,苏家苏青黄,来看您来了。”提着吴木心让他带的腊肉,苏青黄在门外站直了身子,看着慢慢被推开的大门,恭声说道。
  温老显然没有料到门外会站着这么一个东西,一时间楞神到嘴都忘了合上,当年苏青黄把他们一众老兄弟赶出去的事还历历在目,今儿个是抽了什么疯,竟然会来看他这个行将朽木的糟老头子。
  “温老,您看我这一手酒一手肉的,就这么站在这真的不好看,会让人说闲话的。”苏青黄一副笑脸立在门前,不卑不亢,让温老把要放狗的想法生生的压了下去。
  “那,那进来吧。”老人到底是有素养的,尽管再不待见之前的苏青黄,奈何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这张挺俊俏的脸主动往你手上凑的时候,真一巴掌下去,不说人家怎么着,自己都会觉得欺负一个小辈面上挂不住。
  “苏少爷,可有日子没见了。”温老话里夹枪带棒的说道。
  也是,当年的心灰意冷之后离开苏家,本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交集。
  给苏青黄倒了一杯清茶,温老默默地熬煮着放在地上药罐中的药材。这是今天村东头老张的风寒用药,穷人们生了病很多时候都是听天由命,因此医者,尤其是有良心的,在穷人心中有如活菩萨一样,如苏青黄所作所为还能身子完整的进了村子,已是难得。
  “这是晚辈给您带的一点礼物。”苏青黄躬身说道。
  细心打量着这位在医药一途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人,算算年纪要七十来岁了,却没有这般年纪的衰老之相,皮肤较同龄的要细腻许多,精神头也是足足的,到底是保养有方。
  “哎,这是木心那丫头准备的吧,一看就是,那丫头的心思,还是这么剔透啊。”温老说道。也不客气,不管这位少爷今个有什么用意,礼他都先收下,总不吃亏,最不济,还能给村里的小崽子们改善下伙食。
  这么一大块,足够五七八个人吃上个把个月的,每次菜里面加上那么几片,对于日常里连油都舍不得放几滴的他们来说,是难得的美味。
  “老爷子,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温老不开口,苏青黄不能这么干坐着,除了这位今日还有另两位需要拜访,时间不等人,当下呲溜着茶水,率先说道。
  “苏少爷有何交代。”温老嗒叭了一口旱烟,老神自在,想看看这位臭名满青郡的今天又憋了什么坏屁,老爷子都做好了赶人的准备,瞅着墙角的药杵,想着一会先给他来上几下再说。
  但接下来苏青黄的话,却是凭老爷子几十年的丰富阅历都是没有预料到的,以至于,便连烟灰掉到了脚面上,上面有着滚烫的热度,都浑然不自知。
  “苏青黄,请温老爷子重回苏家,之前的事,青黄知错,还请您能够不计前嫌。”苏青黄冲着老人行了一个记忆中代表尊敬的沉重大礼,朗声说道。
  “回去?是我老头子耳朵糊涂了听错了,还是苏少爷你在成心寻我开心。”温老爷摸着胡子说道。
  刚才那番话的确让老人的心中有所波动,钻研岐黄之术几十年,有些东西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可当年被眼前这位差点把吃饭的家伙都给摔了,现在说一声就让他回去,这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道理。
  “是青黄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才凭空让您们一众老人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事我认。”苏青黄说着,又低头哈腰给老爷子添了盏茶。
  “青郡的药铺,在知道您几个被赶出来后,哪一个不是红了眼睛的拼命拉拢,说句不吹捧的,这一亩三分地的,比您们几个还出色的老药工,我真没见过。可是你们呢,没一个改投其他门面的,为什么,是别家的银子给的不够多?我可知道,旁边的仁心堂光例钱每月就开了几十两,还有年底的分红花头,一年的收入便足够安享晚年了,可您,苏老,叶老,都把来请人的说客给推了回去,这里面的情意直到今天,我苏青黄才真正明白。”
  温老默然的吸溜着茶水,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让一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人给说的鼻头发酸,是啊,为什么没有到其他家的药铺,不就是这一份对苏家,对苏老太爷的情分吗。当年的他们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毛头小子,是苏老太爷赏了他们口饭吃,让他们活成了人样,几十年的共事,他们真的早就把苏府当家了啊。
  “我还把这东西也带来了,之前被损坏的地方都细细的补上,但我清楚,东西修好了容易,可您几位心里的伤口,想填补好却是难上加难,所以小子斗胆,请您几位给个让我弥补的机会。”说罢,苏青黄掏出了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黑乎乎的没哪个地方显眼,可老人把它拿到手中,连胳膊都是颤抖的。
  “修好了就好,修好了就好。”
  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之前被苏青黄嫌弃这药箱子碍事,一脚把它踹出了裂纹。如今伤痕处都被人精巧的补上,几乎看不出痕迹,当然是吴木心找人做的,为的便是将来万一有用到的地方,拿出来总能派上用场。
  “温老,您看。”
  老头子斜看了他一眼,“你,真的不会再像曾经那么混账?”
  “看这药杵没,我要是再犯混,您二话不说,就用它狠敲我的脑袋,打死完事。”
  “那我也不回去。”温老的拒绝,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看着老爷子手里摩挲着药箱子小心翼翼又透着心伤的目光,苏青黄没来由的心肺一痛,感触良多,到底曾经是怎样的遭遇,会让这个已过了知天命年岁的老爷子如此之沧桑。
  所以上前一步,跪拜说道。
  “苏家青黄,请温老爷子重回苏家。”
  “苏家青黄,请温老爷子重回苏家。”
  “苏家青黄,请温老爷子重回苏家。”说到最后,苏青黄那俊秀的面容都有些扭曲,声音嘶哑,不光是在请求,更像是要好好吐一吐这胸中的浊气,随后嘴里微甜,吐出了一口,微微带血。
  老爷子并没有因为这个略带不礼貌的行径丝毫不满,只是看着半挡住自己的布衣青年和那点带血的唾沫。
  莫名的想起了,大概是有三十年了,那时候自己跟着老爷去西蜀运药,倒霉的碰到了强人,老爷同样也是这样的挡在自己身前,拼着被扎了一刀最后把那十来个不长眼的家伙通通放倒,一时有些喃喃出神。
  温老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
  “走吧。”
  “嗯?您老,还是不愿意吗?”苏青黄失望的挠着头,不知道还有什么说辞能用。
  “少东家,咱们走吧。”轻轻的一句话,这句少东家与咱们真是掷地有声,听得苏青黄精神一振。
  “只是少东家,这村里。”
  “药行马上要大换血,正是用人的时候,村里的孩子挑些伶俐的就留在药行打打下手,每个月除了吃喝还有银子能拿,更何况有您这个活招牌在,加上定时的义诊和施医布药,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好,好,好。”听了这话,温老别过身子,偷偷擦拭下湿润的泪痕,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承蒙少东家不嫌弃这把老骨头不中用,那咱也不揣着了,老头子温叶黄,今日重新入驻苏家药行,风雨同舟,只要您不赶我们走,我这一把老骨头,便終老在苏家。”
  进村的时候还在挨石子土块,出村的时候身后却是跟着乌压压的一大堆人。
  当然是来送别温老的,在老爷子很不容易的解释下,大家伙才相信不是苏青黄把老人给劫持了,虽然对于老人离开村子大家伙都舍不得,不过老人说了,以后身子不舒服都可以继续找他,并且还要从村里选手脚勤快的去帮忙,即便大家伙再不舍得,也知道重回苏家是老头子的心愿,没有一个人阻止的。
  “你要是敢再欺负温爷爷,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虎子躲在人后,对着苏青黄龇牙咧嘴的威胁道。
  “放心,小家伙,我等你再长大点,学好了本事来找我。”苏青黄摸了摸小家伙的小光头。
  “温老,走吧,今日还有叶老和苏老友情,苏府里,木心可为几位准备了好酒好菜,到时候几个老哥们,可以好好的一醉方休。”
  老人看了他一眼,“你小子,鬼精鬼精的,知道我的脾气最好,才最先请的我,要是没有我等会帮你当说客,你连门都别想进就会被人打出来。”
  看着苏青黄背着那么一大包裹东西,起码有几十斤,这走了几里路还没有怨言,温叶黄偷偷的满意点了点头,不错。
  让苏青黄等在门外,温老爷子进了屋内,也不知道屋里面到底在说些什么,反正就是不住的咳嗽声,外加着一阵沙哑又嚣张的大笑。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那我两就爬起来,爬起来陪你走一趟,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名堂。”
  这一日,阴历二月二,在惊蛰日最后的尾巴下,苏家旧部三人,踏着微不可计的雨丝,和着苏青黄跟个胖虫子一样走出了屋外,惊蛰之日,万虫为之而动,而鳞虫之长者,是为龙。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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