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夜酒
我们家的恋爱专家——我妹——可说过,检验一个雌性是否有魅力的最有效方式,不是看她能招多少雄性喜欢,而是招多少雌性恨。因为雌性的美,只有雌性才懂!我记得我妹说这话时,我娘笑了,是那种会心的笑。所以我才会一直记到现在,并且深信不疑。我想,按照我妹的理论,以我在堂庭山的人缘,我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堂庭山第一美!
可即便如此,老仙儿也不能喜欢我呀,他是我姑父啊!我跟他,虽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可九里是我亲姑姑,他是九里亲男朋友,他怎么能喜欢我呢?这不是胡来吗?
唉,太愁人了。
我真是很正经地在烦恼,以至于,老仙儿来找我说话时,我都没敢听。后来还是东山君拿胳膊撞我,说我小气,我才赶紧又问了一遍他说什么。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我自己多虑了。因为,拒绝了黑子后,堂庭君跟我说的是:
“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是不是可以把日记本,再借我看一看?”
豁了这么大脸面出去,竟然只是为了再看一看老妖婆的日记本!这份痴心,还真是日月可鉴,感人肺腑呢!那我肯定乐于成人之美呀,当场就把日记本给了他。老仙儿很激动,虽然没有明说,可他翻开本子,看到红果汁染出的那行字时,明显嘴角绷得很紧——就是紧张嘛!
可再往后翻时,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我只好耸耸肩,无奈地告诉他,这本儿打从到我手上,就只显过那一回灵.我也不懂九里什么意思,到底是想给人看,还是不想给人看?就凭这么一句暧昧不清的话,谁能猜得到?
我摇头叹气:“老妖婆真让人费解。”
可没想到,我跟老仙儿都猜不出来的事,东山君一看就明白了。他说,一定是我在堂庭山顶的时候,跟九里有了共情,所以她才会把这句话,借着红果汁,重新映在本子上。
我一听就摆手,说:“我可不喜欢什么堂庭君的衣角,我连那棵红果树都不喜欢,跟她共什么情?你不要瞎说!”
我会这么说,多少还有点刚才误会老仙儿喜欢我的创伤后遗症,生怕别人把我跟老仙儿扯到一起。可刨去这层担心,东山君所谓“共情”的说法,我还是认同的。我心里喜欢黑子,可黑子不喜欢我,所以一到山顶就想哭,悲伤得不得了。我想大概就是这种悲伤的情绪,跟老妖婆当年的少女怀春,多少有些相似吧。
老仙儿似乎也同意这个说法,可却不肯把本子还给我,反而不死心地摩挲那行红字,很不洒脱。老人家放不开,作为年轻人,我只好大度地摆摆手,说就先借你看一下吧,谁让你刚才帮了我呢!
可等到晚上,我又反悔了。
我想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才从老仙儿那要来这么一个破日记本儿,这还没焐热呢,又给他骗回去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天上也不行啊!他也不想想,我的六合簪,可是打从他给我抢走,连面儿都没给我看过一回。我凭什么这么乖啊?不行,我得要回来!
我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早就过了就寝的时间。可老仙儿是真痴情,大半夜的不睡觉,左手拿着六合簪,右手捧着日记本,在那回味呢!
我故意扒着门缝看了一会儿,只见老仙儿嘴里喃喃的,一下跟日记本儿说话,一下又对六合簪嘀咕。我竖着耳朵仔细听,才发现,他跟日记本说的,都是一些思念人的话;但跟六合簪,就带一点软绵绵的抱怨,大意是怨九里不来看他、也不给他托梦之类的。
我心想,老妖婆都魂飞魄散了,还托个屁梦啊。
但又想,老仙儿会这么说,可见是痴到一定程度了。
我摇摇头,端着东山君给我的闷倒驴就进了门。一进门,我就打趣老仙儿,说姑父您这架势,莫不是喜欢上黑子那情妹妹了?我还以为您不放人是帮我呢,原来,是神仙动了凡心啊!
老仙儿就笑,放下日记本和六合簪,很有耐心地看我。
我就问他老人家喝不喝酒。我知道东山君说他不喝,可是,以我的经验,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得喝酒。老仙儿虽然不是胃不舒服,但心跟胃离得那么近,胃喝热了,总能暖得到心的嘛。
老仙儿端着我倒给他的酒,不说喝,也不说不喝,而是把着酒杯,安静地看着里面清澄澄的酒。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等不到跟他碰杯,只好自己先喝了一杯。等我喝完,被辣出满脸鬼表情时,他老人家才幽幽地开口,说以前你姑姑在的时候,也缠着我喝酒。
我赶紧问,那您喝了吗?
老仙点头。
我立马说那您今天也得喝呀,不然不就是厚此薄彼了吗?虽然老妖婆是您情人,我只是勉强跟您沾亲带故的一个小妖怪,按理来说她面子比我海了去了,可酒桌上不兴这样的!姑父您想想,您是老神仙,我是小妖怪,咱俩能坐到一个酒桌上喝酒,这可不是修仙就能修来的。也不是简单的缘分,而是机缘!机缘您知道吗?就是机会加缘分。在缘分之外还再多加一个机会,那是什么意思?我摇头晃脑地说,机会嘛,就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今天您不跟我喝,往后您就算求我,我也不会陪您喝的!
我这一通,又是胡扯,又是威胁的,很没道理。但诸君各位,您又不是没上过酒桌,自然知道,为了劝对方喝酒,什么鬼话都要说的嘛!美酒配胡扯,自古真意呀!
老仙儿听了很动心,酒杯在嘴边打转,眼看要碰到,又听他老人家说,后来你姑姑死了,我就再没喝过酒了。
我赶紧大袖一挥,说她死了没人请您喝嘛,我今天请您啊,求您给个面子吧,快喝快喝!
老仙儿被我催不过,苦笑着,终于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而且,面不改色的。
东山君的闷倒驴啊那可是,他老人家竟然面不改色!我心里顿时明白,老仙儿这酒量,深不可测啊。
所以,我也就不动什么灌晕他,然后悄无声息拿回日记本的心思了,而是直接说我是来拿本儿的。晚上的老仙儿还是这么温柔,问都不问就给了我。我心思一转,得寸进尺地问他,能不能把六合簪也还给我。
其实我这话问得相当胆战心惊,但凡老仙儿面上露出一丝拒绝或者愠怒,那我肯定拿了本儿,立马滚蛋。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老人家竟也没有一丝犹豫,真把六合簪也给了我。我还不敢信,低头研究了一圈,如假包换我的宝簪!
我就抬头看着老仙儿,问他:“姑父,您真还我?”
老仙儿又笑,还用手轻轻摸我的头。
我只好咬牙说:“那我可真拿走了?”
老仙儿可能是嫌我啰嗦,不再看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冲我举了举,然后抬头一饮而尽。喝了酒的老仙儿更温柔,又不知道自己怎样好看,只是委屈,又无奈,然后软软地开口抱怨:
“她不肯来呢。”
我跟你们说过,老仙儿长得很好看吧。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衣裳,长长的眼睛——他喝完第二杯酒时,眼睛湿湿的,没有哭,但是湿湿的,就好像才下过雨的夜空,先是漆黑黑,然后星河才显出来,星星点点,最好还是夏天,有山风拂过,还有虫鸣起伏。总之,他要不是我姑父,我肯定当场就动心了。
可是,我跟他说:“九里死了,魂飞魄散,来不了了。”
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小孩子总是很残忍的。其实,九里死了、魂飞魄散的事实,老仙儿不知道吗?不,他当然知道。可他还是做着九里会来看他、会托梦给他的美梦,一直不愿意醒,因为只有这样,日子才会比较好过。
我看着老仙儿,忽然意识到:原来大人,有时候比小孩子还脆弱,辛辛苦苦建立的城堡,一句话就轰然倒塌。小孩子还可以哭,哭完就过去了,天大的事都能过得去。可大人不啊,即便倒塌成一片废墟,没人清理,它还是会万年不变地亘在那里,刺你的眼,割你的心,让你无论如何,就是过不去。
老仙儿没有变,可我觉得,我好像长大了一点。
长大了一点的我,学着大人的语气,哄老仙儿说:“虽然灰飞烟灭,可不是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就像她留给您的日记本,以后肯定还会再显字儿的。又好像她留给我爹的六合簪,我答应您,往后我不会再往里面塞人,也许有一天,她会再从六合塔里冒出来呢!”
老仙儿还是笑。
然后我就又明白,我不是在哄老仙儿,而是在哄自己。是我自己看不了老仙儿难过,又后悔说了那么残忍的话,所以自己给自己找补。可其实我说什么,对老仙儿,都一样,帮不上忙。
那一刻,我决定放了那姑娘。
如果九里回不来,至少,把那棵红果树还给他。
至于我,反正我还小嘛,大不了等那病姑娘死了,我再去找黑子。我……我没事,我才不会哭呢,我都长大了呀。嗯,没哭没哭,只是沙子里进了眼睛,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