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亲戚们

  卫和光时常想,老天没给他一颗够聪明的头脑,大概就是为了给他一副好身体吧。三下两下,卫和光就渐渐掌握了滑冰的技巧,二十分钟过去,他已经可以撒开池安的手,随心流畅地滑行起来。
  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羊绒大衣,在蓝色的天,白色的雪,蓝色的冰的映衬下,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轻盈地飞旋起来,他越滑越快,追着池安,围着池安,逗她,闹她,吓她……
  真是教坏了徒弟吓死师父,池安被他闹得一惊一乍,恼羞成怒地追着他打。
  两人打闹之间,一个不留神,卫和光冲出了冰道,栽进了清扫后堆出的雪堆里,池安紧随其后,一个前趴也栽进了进去。
  池安的心神也被撞得一荡,定下神来就发现自己趴在卫和光身上,她比卫和光矮了十六公分,趴在他身上像个小孩子,只觉得他又宽广又结实。
  “这要是夏天该多好……”池安遗憾,随即脸红地爬起来。
  幸好,雪堆厚实却不坚硬,两人衣服厚实,卫和光从雪堆里爬起身后,身上并没有受什么伤,池安松了一口气。
  卫和光往回滑了两步,脚步姿势有点别扭,不似之前灵动。
  池安立刻问:“脚不舒服么?”
  “有一点崴到,一点点。”
  池安当即拍板回家,天寒地冻,崴脚可不是小事,何况他跳舞多年,身上本就大伤小伤不少,恐怕是旧伤复发,得赶快回去休息才行。
  回到家门口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冬天太阳落山早,夕阳已挂在山边枯紫树梢,照得雪山金黄。
  卫和光坚持说自己不用去医院,
  “我跳舞这么多年,伤也受过不少,脱臼扭伤什么没碰见过?你给我一瓶药油,还你一个跌打大夫。”卫和光一脸轻松,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
  池安看他一路上走回来,脚步虽然不是健步如飞,却也没什么痛苦的表现,当下稍稍安心,道:“那好吧,我去买药油回来,你先回家歇着。”
  卫和光走到家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身对池安道:“我也要去买点东西。”
  池安不解:“我帮你带就行了。你脚不舒服,不要乱走。”
  “不不不,我要自己去买。”卫和光坚持要自己去买。
  “神神秘秘,扭扭捏捏。”池安不再跟他争,随他去。
  卫和光走出没两步,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伸手道:“老婆,拨款。”钱都放在池安那里管。
  池安一张钞票甩出去,掩面逃走,“胡说八道什么!”
  卫和光笑了一声,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想起白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的焦急:“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啊?我们啊……玩得可开心了……”
  “哪一步!牵手了吧?”
  “……还没。”卫和光心虚。
  “你们得抓紧呀,一起开录的两组里面,有一组已经牵手了,另一组连吻都接了,你们俩当过家家呢?再不着急人家都能上爸爸去哪儿了!”
  “我……我有数……”卫和光虚弱。
  “你有个鬼,你要是有数就不会到现在都没拉上小手!明天你俩必须有个实质性的突破!”
  卫和光心中满足,看,他一个突破,把池安弄得脸红心跳的。
  思及此处,卫和光咧开嘴偷笑起来,又觉得在大街上一个人笑成这样太傻,于是捂起嘴继续笑,喃喃道,“真可爱……”池安害羞的样子真可爱。
  ——
  池安买完了药油,揣在怀里往回走。
  “小安!”
  身后一道久违的声音响起,听着耳熟,池安转过头来,却见舅舅向她快步走来。
  舅舅和妈妈长得很像,方脸,几粒小雀斑,一双三角形、让人心中不适的眼睛。
  舅舅对池安热情极了,走近了热络道:“怎么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池安勉强笑着回答:“刚回来,也是工作,就没打扰你们。”
  “嗨,一家人说什么打不打扰!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全家都跟着你脸上有光呢!”
  舅舅脸上的热络亲近是那么理所应当。
  全家指的是谁呢?爷爷奶奶早在爸爸十几岁时就已病逝,只留下爸爸一棵独苗,姥爷姥姥在她十岁时相继去世,家族人丁稀薄,“全家亲戚”只剩下一个舅舅,一个小姨而已。
  “小安呐,这么巧碰上了,上我们家坐会去呗?”舅舅邀请着。
  池安毫不犹豫地拒绝着:“不了,谢谢舅舅,我还有事。”
  “能有什么事,连上舅舅家待会都没空了?”舅舅说罢便伸出手过来拉她。
  池安强忍着心中不快,躲开他的手,道:“您家我就不去了,有什么事您直接说。”
  不用猜都知道,没事找她,他才不会叫住她。
  舅舅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讪讪地收回手道:“瞧你说的……舅舅家不是种水稻嘛,这两年行情不好……”
  池安点点头,适时地露出惋惜的神色,示意他继续。
  舅舅见池安不给自己台阶下,咬咬牙继续一脸理所当然道:“你能不能让咱家也上上节目,给咱家打个广告,卖卖货?”
  池安心里冷笑一声,她现在就是说要给他单开一档节目,专门帮他卖水稻,他都不一定听得出是骂他。
  也许就算听出来了也会点着头说“那就麻烦你啦。”
  池安哪会给他半块砖头的台阶?脸上立刻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对舅舅客气道,“舅舅你以为我是什么大明星呢?我其实也就是一个打工的,当初为了还你们那笔钱,跟公司签了十年的合约,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得听他们的,一个闹不好就要赔钱,哪能想做什么做什么呀!”
  舅舅十分不相信的样子,不死心道,“那咋可能呀?我看网上主播们随便做做广告吃吃东西,挣钱简单死了,你都已经成明星了,怎么会还不如他们呢?”
  池安卖惨地摇摇头说,“唉,其实我们比主播惨多了,看着光鲜亮丽的,其实手里根本没钱,人叫我说一我嘴里不能有二,说错了一个字都要挨骂的。”
  舅舅又含混了两句,见池安咬紧了口风,连卖惨的表情也浮夸得几乎毫不掩饰,活脱脱把他当傻子哄,脸上再也挂不住,悻悻地走了。
  池安也继续走出几步,在路口避让过一辆车后,她不再抬步向前。
  她情绪很糟,又不想带着这股低气压回去,索性站在原地平复起心情来。
  她知道她的借口破绽百出,连最表面的功夫都做得很难看。
  此刻,她就站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路口,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她曾经的家。
  十一岁那年,妈妈赌输了回来,拿她出气,把她扔出门,叫她出去别人家住,她不想看见她。虽然是夏天,入了夜却还是凉飕飕。
  她跑去敲舅舅家的门,舅舅家原本亮着的窗户,噗地,灭了。
  这导致她后来一直对那种带灭灯的相亲节目过敏。
  小姨家常年在外打工,家里是没人的,余婶婶要半年后才搬来这里,那一晚,她又气又怕又难过,最后,认命地抱着她们家的大黄狗,在墙角睡了一宿。
  再后来,爸爸的病情诊断书一出来的那天,妈妈立即卷了家里所剩无几的存款,搬空了半个房子,抛下她们离开了。
  为了凑钱给爸爸治病,她受尽了心酸。
  “舅舅,我没有别人可找了,求你了……”
  “小安,不是舅舅不帮你,已经花了不少钱了,当然了,这钱你以后长大了再还就行了,不还…不还也行。可你看你爸这个病,治了不也是白治吗,别浪费这个钱了……”
  ……
  “小安,不是舅舅不帮你,人没都没了,你就跑嘛,你跑了医院自然会处理的……”
  可怜的老池,打了一辈子工,对谁都一副笑脸,最后撒手人寰时,却连办身后事的钱都没攒下。亏得余婶婶和街道办的大娘听说了,帮池安筹了点钱,好歹让老池过身后有个去处。
  “他们没错,”池安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脸上带着异样的淡笑,像是自嘲,比雪还凉,“没有谁有责任,一定要帮我们。”
  此话说完,池安脸上的冷笑收敛,眼中一片'天地间孤身一人'的冰然。
  她张口,似在对别人宣告,又似在劝服自己:
  “那么,现在,我也没错。”
  我早已没有亲人,在这个世上,我孤身一人。
  池安大脑里那根敏感的弦再次绷紧。
  卫和光买完了东西从远处走过来,看见池安站在路口,脸色青白,问,“池安,怎么还站在这?”
  池安回过神,心绪一松,回答道:“见到认识的人,就多说了几句话。你去买什么了?”
  “给。”
  是一双鹅黄色软羊绒的手套,还有一顶头顶带着毛球球的可爱帽子。
  卫和光见池安似乎心情不好,也并不多问,给她安静,假装酷酷地往屋里走。
  池安阴霾的表情被鹅黄照亮,小声道,“……谢谢你。”
  酷仔这次倍儿帅,勉强忍住了傻笑。
  ……
  池安刚走进院子,院外一个声音响起。
  “小安,听说你回来啦?”
  是她的小姨。
  池安叹了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于是回头招呼着,“小姨。”
  按理说,见了亲朋,尤其是在站在自家门口这种敏感地界,无论如何都该寒暄一句:“先进屋。”
  池安却一个偏旁都不吐,假装不经意地堵在院门口与她说话,整个人拓在纸上就是一句加粗的:“没事儿您就赶紧走。”
  小姨见她并没有请自己进门的意思,心里不禁骂着:“家教不好的玩意,当明星也当不长久。”
  “小姨有什么事?”
  “嗨,咱们不都是一家人吗,来找你还非得有事吗?”小姨脸上笑得热络,心里已经辱骂池安百八十遍。
  池安也不痛快,这兄妹俩轮流上阵,一家人前一家人后地恶心她。耐心越发被消磨耗尽,脱口而出:“瞧您说的,那当然了。”
  没事你来找我干嘛?
  小姨被池安一堵,本来想再客套两句的话仿佛被池安一拳塞回嘴里差点噎死自己,脸上顿时青红一片。
  池安看着小姨精彩的脸色,心里不由一阵痛快,也不跟她再绕,直白说道,“小姨,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那我还跟你客气什么?小姨搓搓手,假装不好意思道,“你小姨父这两年在外面做买卖赔了点钱,你弟还要上学,家里,哎呀,缺点钱……”
  “我弟年纪也大了,我记得他学习不是也就那样?他完全可以跟着小姨父出去打工了。”池安恶意调侃道。
  “那哪行啊,孩子不上学怎么行啊?”小姨立起眼睛来叫着,然而一对上池安似笑非笑的眼神,心虚似的突然收住了声。
  当年话是怎么说来着?
  “小安,你看,家里钱也花没了,你学习也不怎么样,要我说,还不如出去打打工,他们出去打工也挣得不少。”当年,她就是这么对还在上高二的池安这样说的。
  “小姨,钱权当我跟你们借的,你好歹让我把高中念完。”池安近乎哀求。
  “出去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不是挺好的!就你爹妈那脑子,什么基因你心里没数吗?你读书纯是浪费钱呀……”
  池安收回思绪,不想再跟她多言,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当年也是这么觉得,不管聪明与否,读书总是有好处的,小姨你现在能这么想,我真替你儿子高兴。需要多少钱?”
  小姨又尴尬又气恼,几乎无法继续舔着脸要钱,可管她怎么编排自己,钱拿到手才是要紧的,这脸先不要也罢。于是陪笑着说,“我不是来请你吃饭的吗……这咋成了跟你借钱了……你不是当明星了吗,要是手里宽裕,能不能借我100万……”
  “您还挺敢开口要……”池安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