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III-7 钦赐玉台将军 (下)

  钦赐玉台将军(下)
  桐花妹跟阿一兰不同,她是曲理寨主的后母的女儿,老曲理寨主在五十岁时娶了城里富户家的大小姐,有了这么个宝贝女儿,老曲理过世之后,寨主夫人难耐山寨中寂寞,便带着小女儿回城里的娘家居住去了。在桐花妹十六岁的时候,她突然返回山寨,理由是跟母亲和舅妈无法相处。因为她是老寨主的女儿,又是曲理最小的妹妹,在寨中安顿下来也理所当然。桐花妹回到山寨之初,一切都很新奇,跟着姐姐们采药种花,谁也不会给寨主的小妹妹安排繁重的操作,所以日子也算安稳。饲养毒毛蝂的朵儿姑娘出了意外之后,寨中的人便按照老规矩,由地位最高的未嫁之女中选人来饲养毒毛蝂。桐花妹接手也就理所当然。说是她饲养,其实大部分事情都是做副手的几个族中姑娘做了,她每天也就是看看,偶尔帮着捡拾一些药料。因为母亲还在城中,所以她每个月初一都会将饲养的事情交给其他姐妹,进城去陪母亲住几天。这种要求本来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族人从来不曾反对,也没有人专门留意过。
  毒毛蝂和墨蝉都是怕冷的东西,长年放在有火堆的明堂内饲养的。同时又怕两种毒物交融混乱,所以一个明堂设在寨子的东北,一个设在寨子的东南。桐花妹接手后,本来一切正常,但是腊八前后,山中大雪,东南明堂的房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断裂倒塌,屋脊上积的雪压进明堂,扑灭了火堂里的火。众人慌乱中将毒毛蝂和幼虫搬到山寨的议事厅中燃上火炉暂时饲养。虫巢和架子都是一起被搬走的,谁也没有留意当时虫巢之中到底有多少只毒毛蝂,直到第二天清晨喂食之时,桐花妹惊呼,才引来人们发现少了两只成虫。
  大家都以为是在搬动过程中或者雪压下来的时候,毒物自己跑掉了。虽然全寨的人都分头寻找,但是均不见踪迹,便猜想也许毒虫爬出去冻死在冰雪之中,又被昨夜的雪掩住,无处寻找。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直到新杰到了山寨听人描述之后才提示曲理,可能是当时有人偷走了毒毛蝂,有意弄断了房梁来掩饰,让人误以为是大雪压垮了房梁。而此人必是武功高手,能够在冰天雪地里来去无踪,而且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带着毒物去到有可以藏其毒性的载体的地方。那个时候,新杰为了追踪毒毛蝂,在湘南已经扮作收购药材的商客走访了将近两个月。原来书上所载的普邦族民经过多代迁徙和战乱之后,只剩下这一支的近千人集聚在油桐寨,靠在山上收集山货草药维持。
  新杰在周围游走一段时间之后,通过当地药行的人认识了寨子里面负责专门出售草药的曲理寨主的弟弟耳达,两人很是谈得拢,耳达盛情邀请新杰跟他一起回到油桐寨,而那天正好是墨蝉失踪的日子。他们回到寨子里的时候一片混乱,在他们到寨子前的一个时辰,阿一兰刚刚给墨蝉喂过食,一切正常,但是半个时辰前,她突然想到昨天清理墨蝉粪便的时候架子下面有的地方不牢靠,于是她带着另外一个饲养的姑娘拿着工具准备去加固架子,突然发现墨蝉少了两只。两个姑娘惊恐万分,即时报告给寨主,招了族人全力寻找。新杰看到阿一兰的时候,她正退缩在议事厅的角落发呆,因为毒物的走失,百口莫辩,她和另一位姑娘将会被族人们除以重罚。本来寨中出了大事,是没有人有心情接待客人的,但是新杰的口才和有理有据的分析说服了众人,曲理寨主马上下令不许所有的人下山,并让他一起重新勘察养着墨蝉的明堂。虽然明堂自墨蝉丢失以后,已有很多族人去过,但是对于游走江湖多年的新杰来说,还是通过明堂内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了被人藏在附近山洞中的墨蝉。偷盗者已经将一只墨蝉放在一个小小的熏笼之中以保暖,准备随时送下山去,另一只却不知去向。
  既然有人要偷取墨蝉,新杰马上想到已经到了对方动手的时刻了。那么也就是说对方有把握在谋害皇上的同时也能扫除让他得到既得利益的障碍。那个时候,对手很有可能会选取皇上和对手将要害的皇子同时出现的场合下手。那一年正是五年一轮的武举科考之年,一般来说皇上和诸位皇子都会去观看最后的几场比武,最后武状元,榜眼和探花,将由太子和其余的二位皇子引导在京城游街,以示皇家对人才的尊重。这种游街在上京城中人群涌动,纷乱复杂,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由于事情紧急,新杰不得不求救于曲理寨主,亮出自己的身份,让他派人即刻送信给自己在洵江城中的副手,火速通知平安客栈接应的人和太后。后来的事实证明新杰的猜想没错,虽然墨蝉并未到手,但是对方动手的命令已经发出,有的已来不及撤回,对手除了在武举科考考场周围有所埋伏之外,在河南道袭击了勘察水力的沂庭,沂义的坐骑被人暗插了带有缓发毒药的毒针,在他陪着武举探花游街之时突然惊起,如果不是新天和新阳在旁边保护,挡住了暗中从围观人群中射来的毒针,后果不堪设想。
  在油桐寨的新杰还在曲理寨主的帮助下进一步追查偷盗墨蝉之人。通过对喂食墨蝉的草药花粉的追踪和其他种种迹象,新杰将怀疑大部分锁定在桐花妹的身上,他的副手们接到指示后也在洵江城中找到了桐花妹的母亲居住的所谓娘家。一个残忍和痛苦的故事摆在了曲理寨主和族人的面前。桐花妹的母亲回到娘家后不久就另有新欢,这在普邦的后人来说本来无所谓,族人的风俗本来开化,夫死另嫁对于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问题在于这个新欢是来自江南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商人,据说人长得极为标志,而且有钱,他给桐花妹的母亲和桐花妹买了大量的衣物首饰,很讨母女俩的欢心。桐花妹的舅妈也是一个水性杨花之人,看见大姑子勾搭上这么一个有钱有样的主,也动了心,便出了混账的事情。男人总是要出门做生意的,据说去了江南一段时间之后,又带回来五六个所谓的伙计,从此都食宿在那个家里。不仅那个男人跟桐花妹的母亲和舅妈玩乐,就连他的手下也跟着一起寻欢作乐,家里的丫鬟仆妇,无一不被殃及,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桐花妹的舅舅实在忍无可忍,建议姐姐搬出去另住,不想被那人的手下失手打死,悄悄将尸首埋在了后花园。因为这些人都身怀武功,家里的佣人都被威胁,一直以来没有人敢在外面提起一字。
  在桐花妹十六那年,这个人的手搭上了桐花妹。至于中间的细节到底如何,如今已随着那个小姑娘的逝去无法得知。新杰推断这就是桐花妹回到山寨的原因,对方利用她去偷盗毒物。对方见桐花妹过了时间还未将墨蝉送回洵江,便知已暴露,将那个家里上至桐花妹的母亲下至门口洒扫的老仆,全部残忍地杀害,唯有厨房的一个厨役躲在腌菜缸中逃过了一命,被新杰的副手救出。所有证物几乎都被销毁。
  在桐花妹初闻噩耗之时,她并不相信是事实,直到新杰的手下又从城中取来她母亲的血衣和府衙验尸的尸格她才相信。而这小姑娘极为倔强,仍然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任何事情,在当夜打伤了看押她的族人仓皇逃走。新杰和阿一兰追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悬崖边,当她看到紧跟着追来的族人的时候,她突然狂笑对新杰说:“其实我并不想对不起族人,只是不想在这山寨或是洵江城中这样无聊地过一辈子,我不想嫁给这些山民,我只想有一个像你一样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丈夫,跟着他去江南水乡,去繁华干净的地方。”说完她纵身跳了下去,新杰试图去拉住她,但是并没有成功。
  他觉得十分懊恼,一个美好的生命就如此被利用,如此消失。他觉得不甘心,也觉得有一点对不起这个可怜而又无知的小姑娘,于是便顺着山崖下去寻找,只是希望能够将她带回寨中埋葬。他只是为了追查真相,并不是看着这些生命陨落。阿一兰和寨中的其他几个年轻人一直跟在他身边,一起寻找着桐花妹。在黎明即将到来之际,他们终于来到崖底。可能是山崖上的树枝和山藤减慢了跌落的速度,他们找到桐花妹的时候,她居然还活着。当他准备扶起她为她疗伤的时候,她居然睁开眼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奇异的光彩:“我本来是可以跟他去江南的,但是现在我永远去不了了,再也没有机会去见识那个繁华世界了,我不甘心,我也不能让你再回到那个繁华的世界,你这么英俊,陪我一起走吧。”新杰还没有想明白她在说什么,手背上已经觉得一阵麻痒,原来丢失的另外一只墨蝉一直在她身上,为了给墨蝉取暖,她以小盒子装着,贴身放在身上。这么多天,谁也没有搜过她的身,谁也没有想过这个小姑娘为了能去江南,将如此剧毒之物贴肉养着。此时,她将墨蝉放出,意图毁掉这个打破她梦想的人。
  新杰绝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在临了还来这么一手,虽然他很快运气排毒,封住了周围的穴道,但是毒气还是上升得很快。当时如果不是有随身的百龄草和龙阳丹帮他提着气,也许他真的就要陪那小姑娘上路了。多年以后他再次想起的时候,不得不接受奶奶说的那句话,当你准备做善事的时候,不仅要做善事,还要对可能带来的后果自己负责,因为并不是做所有的善事都会有善报的,然而我们做善事也不是只为报业,该做的时候还是要做,天理滔滔,自有公道。
  油桐寨的人饲养墨蝉,本是有解药的,但是阿一兰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所以并未带在身上。新杰不得不靠自身的功力在百龄草的帮助之下,坐在地上慢慢运功排毒。屋漏偏逢连天雨,在他即将完成之时,山中开始慢慢起了瘴气,油桐寨的人又不得不将他迅速带离,因此扰乱了他的行功,致使仍有部分毒物残存在体中,而且因为离开速度稍慢,又受到些微瘴气侵蚀。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在油桐寨中,阿一兰告诉他他已经昏睡了三日。油桐寨人的墨蝉解药和治疗瘴气的土方都是有效的,但是从来没有人同时受过这两种毒的同时侵袭。他能活过来,让曲理和阿一兰以及寨中其他人都十分惊喜。尚在病榻上修养之时,新杰就跟寨中的人取了毒毛蝂的解药,让人暗地里送进京。但是油桐寨的解药只是给饲养毒毛蝂的人准备的,只对毒毛蝂有用,而且都是在中毒初期使用,对于经过蝎毒混合而制出的新毒无解,虽然有一定的缓解作用,但仍然无法解除皇上体内已经蚀骨之毒。
  重创之后,新杰自己也在油桐寨中养了两个多月,体力才日渐恢复。那个时候平安客栈的人才在耳达的带领下找到他,将他接去岳阳。在那两个月之中,他极尽说服之能,让普邦之人放弃了饲养这些毒物。曲理是一个相当明白事理之人,他本以对这些虚无的牲祭表示怀疑,族中的年轻人也有很多对此表示异议,如今又出了这样沉痛的血案,甚至波及皇室,族人最终决定放弃这已经流传数代的牲祭毒物饲养,将毒虫尽毁,以绝后患。
  他没有跟莲儿说的是,在那一个月中,单纯的阿一兰终日陪着他。这个单纯天真的姑娘让他非常欣赏,仿佛就是欣赏一幅朴实无华的作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天然淳朴的美,男人往往会有一种原始的喜欢,他也可以从她的眼中读出爱慕和崇拜,但是他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阿一兰不明白,除了短暂的相互欣赏,他们不会有共同语言,无法长久相持。阿一兰的世界就像纯净的泉水,像皑皑雪原,而他是一个在江湖和血腥中颠簸挣扎的人,他无权在这副纯洁的白绢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回避也让这位姑娘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伤害,他至今仍然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她那种无助的眼神。
  平安客栈的人出现的时候,阿一兰才知道眼前这位唐将军是哥哥曾经反复多次提起的唐门之后,平安客栈和百草堂的少东家。普邦的族人虽然世居山寨,但是每一任寨主在年轻继位之前都可以去外面游走。因为油桐寨的一项大营生是卖药材,曲理在过去的游学中听说过唐门和百草堂,对他们极为关注,一直有结交之意。
  新杰为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虽然百草堂他做不了主,但是百花堂他是可以调动的,于是便带着曲理和阿一兰去了岳阳的百花堂。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阿一兰的消息,但是他知道昨天从湘中百花堂运抵京城百花堂的蜜制桃花膏必然有一部分是来自于那一带春季刚刚开过的漫山遍野的桃花。他也没有告诉妻子,还有一些她最近拿来配制各种硝粉的药,可能都来自于那里的山中。
  虽然新杰没有在莲儿面前再提起过阿一兰,但是莲儿能够从他闪烁的目光中猜到丈夫在那里也许欠下了一笔此生无法偿还的情债,而这个人至今还能在他心中引起波澜,她本以为自己是丈夫的唯一,看来自己奢望太高了。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眼中那瞬间的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