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亡灵

  夏日炎炎,吹过来的风都带着一股燥人的热意,七八日不曾下雨,地面干得只需一阵小风就能扬起呛人的尘土。走在黄土大道上,依稀可见远方碧黄盎然,那是前些年开垦的新田,庄稼正生机勃勃地长着呢。
  穿过黄土大道,绕着帝畿城外走,很快就看到一大片土地,坟头乱立,杂草丛生,这里埋的都是一些流民或是罪犯,一眼望去,尽是土包,有的时间长了,甚至已经平了,露出里边一节节的尸骨来。
  夜色暮去,一大群鸟儿乌压压飞起来,盘旋在上空,呀呀地乱叫着,像是地狱里的妖魔鬼怪,落下一大片阴影来。
  棠摩云和夏叙站在月谣身后,看着那一大片坟地,沉重地说:“当初我们拼死逃了出来,可是其他兄弟们都被斩首了,我们只知道他们就埋在这里,但是不知究竟是哪座坟头……可能,连个坟头都没有,就那么草草埋了。”
  夏叙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坟头,忽然用力抹了一下眼睛,棠摩云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哑着嗓子说,“别哭,弟妹要是知道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们娘俩,她还怀着孩子……就……可我连她的坟头在哪里都不知道……”
  月谣盯着眼前林立的坟头,听到夏叙的话,狠狠攥紧了五指,露出一根根青白的指骨来,她压着嗓子说道:“你们放心,兄弟们和他们的家人不会白死!”
  夏叙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从军多年,性格坚毅能忍,此时却眼睛通红,眼泪走线一样地掉着,呆呆地看着月谣的背影,忽然就跪了下去,“大人!只要能为兄弟们,能为阿秀报仇,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愿意!”
  若是月谣回头,他们就可以看到她同样发红的眼圈,还有死死抿着的嘴唇。她用力忍着,低斥:“起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有眼泪也该让仇人流!”
  棠摩云一把拽起夏叙。
  “大人,如今帝畿虽然被五城之乱牵制,暂时不能管我们,是我们招兵买马的好时机,可光光一个扶摇城,就是将城里的男丁全招了,也不足五万。”
  扶摇城不比其他城,已有几百年历史,所以人丁兴旺。那里地域狭小,人口不多,再怎么征,也征不出多少人来。
  天色慢慢地黑了,偌大的坟地在白天都能透着一股阴冷来,到了夜里更是阴森可怖,风儿一吹,鬼火四处可见,幽幽然飘着,若是那胆小之人,怕是早就吓尿了。
  月谣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微微弯曲。
  棠摩云和夏叙站在她身后,看到她的指尖生出一点黑芒,那是不同于黑夜的黑,而是一种能吞噬一切的黑。棠摩云见过这样的黑,就在逍遥门底下、终极渊的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魔域中……
  “世人奉正道为尊,却不知正邪相依相存,有正道,便有魔道。正魔互依,方能覆阳载阴,成化千象,生灭万物,成就太上之道。昏君无道,万民皆苦,人间正阳式微,便是那幽冥魔道大开,万鬼齐出之时。”
  无数黑芒从指间飞出,杂乱无序地落入广袤坟地,只闻天空中阴风狂啸,百鸟齐惊,一座座坟头像是沸腾了一样躁动起来。
  夏叙倒吸一口冷气。
  坟头底下深埋的尸骨,就像被注入了灵魂一样,挣扎着从地底下钻出来,
  其中不乏有残肢断头的,累累白骨在黑夜里蠕动僵行,真当是百鬼夜出,让人头皮发麻。
  “大人……”
  夜风中送来月谣的声音,似鬼母低语,“活人的大军,如何比得上幽冥鬼军呢?我们的兄弟们,回来了。”
  夏叙还想说话,却被棠摩云一把按住。棠摩云道:“可是大人,这些鬼……兄弟如何控制?如何安置?”
  月谣转过身来,将一件东西塞入他手中,冰冰凉凉的,棠摩云低头,是一个古铜色的铃铛。
  “以铃声为令,一声行,二声息,三声杀。”月谣平静地说,“夜幕而行,日出而息,驱往扶摇城。”
  “是!”
  夏叙望着一副副人骨僵尸一样摇摇晃晃或站或爬,胃里一股酸水反流,差点要吐出来,他努力咽了下去。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张口道:“……大人!”
  他还没说完,手心里便被塞进了一张符文,月谣道:“若是找到阿秀的尸骨,贴于眉心,便可让她入土为安。”
  夏叙望着手心里的符,视线慢慢模糊了,半晌才不住地点头。
  帝畿的夜晚早早就歇了万家灯火,只有城楼上火把通明,即便站得远了也能瞧见。甲兵正密切地来回巡逻,忠诚地守卫着这偌大的城池。
  棠摩云看了一眼城楼,低声问:“大人不和我们一起回去?”
  月谣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我另有要事,你们先行回去。”
  一旁的环环原本趴在地上打盹,忽然站起来舒展了四肢筋骨,足下轻跃,一下子就跃到了她身旁,琥珀色的眼睛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遥远的帝畿城。
  月谣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她便伏下身去,一人一兽腾空而起,朝着夜幕深处的东方飞去……
  丰沮玉门山,传说中日升月落的地方,位于大地极东、深海之中,凡人心向往之,却不能到达,不仅因其踪影难寻,更因传说中周围遍布妖魔,难以靠近。
  无边无际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金光,波涛安静地涌动着,一眼望去海天一色,犹如行进在一张涂满了蓝色颜料的画纸中。
  飞了足足一日,日头东升又西落,前方逐渐浓雾弥漫,水汽冰冷地包围四周,像是进入了迷雾森林。
  环环飞得慢了,也警觉了。
  空气中传来极重的腥咸味道,熏得人几欲作呕,环环忽然停下,浑身毛发倒竖,龇牙低低吼着……月谣抬头,只见迷雾包裹的深处,忽有十六颗明珠般的眼睛上下漂浮,泛着乖张阴戾的光芒,阴枭地盯住了自己。
  “凡人!还敢回来!今必取尔性命!以泄断头之恨!”
  雾气越发浓重,苍茫一片白色中,渐渐透露出一条巨大的蛇身躯干,像是连接天地的天柱,直达云霄,那八颗脑袋上镶嵌了十六颗浑浊暗黄的眼睛,以诡异的姿态上下扭动着。
  九头??自仙山出世就守在外围,浸润灵气早已成了妖魔,十几年前被月谣伤了一颗头颅,如今再见,龇牙裂目,恨不能将她一口吞了。
  月谣却不怕他,微微仰头,冷声道:“九头??,今日你若乖乖臣服,我便不取你的性命。”
  空气中迎面扑来一阵腥风,伴随着九头??的低吼,“无知鼠辈!狂妄之极!”
  它的八张大嘴
  齐齐张开,震天动地般发出巨大的吼声,掀起巨浪滔天,直扑月谣和环环而去。九头??依水而生,在水中如入无人之境,八颗脑袋在滔天巨浪翻转进攻,只等着月谣和环环被浪涛拍晕之际将她们一口吞下。
  然而包裹着它的海水似乎以极快的速度降下温度,最后竟在距离月谣不到三丈的距离完全结冰,将它八颗脑袋尽数冰封其中,再不能动弹。
  月谣立在环环背上,头发张扬地飞舞,眉心黑印不再隐忍克制,肆意释放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让九头??不安地扭动庞大的身躯,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巨浪。
  “九头??,我再说一次,今日你若乖乖臣服,我便不取你的性命。”
  “黑暗之心——!”十六颗眼睛不安地转动起来,“你……竟已坠入妖魔道。”
  月谣静静地看着它。
  天下所有的凶兽妖魔都无法抗拒黑暗之心,包括九头??。
  “吾主!请饶恕吾!”八张大口齐齐开口,庞大的身躯像真龙一样盘踞在天地间,忽然作出臣服之态,竟有些可笑。
  九头??感觉到那困住自己的巨大冰涛一下子消失,整个身躯都活络起来,它这才看清楚,哪里是海水结成了冰,是黑暗之心的力量将自己生生定住在半空,那些浪涛纷纷落入海面,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涛。
  浓雾散去,它的身躯一点点缩小,最后缩到和普通的菜花蛇一样大小,漂浮在月谣身后,无比乖顺。
  月谣瞥了它一眼,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驱使环环朝着东方前进。
  丰沮玉门山就藏在这浓雾之后,金光涌动、仙气缭绕,还未靠近便可感受到一阵祥瑞舒心,犹如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
  这里太安静了,云霓明灭、烟涛浩淼,整座山充满灵气,到处都是五色草和七色花,环环很喜欢这里,低头不断地吃草,脑袋晃晃悠悠的,显然很开心。九头??跟在她身后,十六颗眼睛齐齐翻白,“土包子!”说罢低头咀嚼仙草。
  月谣仰头望着山顶,那里有一处古朴庄严的祭坛,祭坛中央就是扶桑树,在其树冠中心藏着的,便是她此行的目的。
  少和剑温柔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山顶,将她一身黑色的衣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暖光,纯黑的曳地裙裾上沿途沾染了一层五色水汽,那是五色草的种子。
  拾级而上,她在祭坛前站定,望着上面古老的龟甲,依稀记得上一回来时,还是和曦求剑的时候,龟甲上裂出的否字依旧在,十多年过去了,那裂缝丝毫不见旧,仿佛这里是一处被时间遗忘的异世。
  她冷笑一声,仰望那高高在上的少和剑。
  “如果没有黑暗之心将你的邪性剥离,你可还会是世人口中的仙剑少和?”
  环环和九头??正互相欢快地吃草,忽然感觉大地震动,尤其是九头??,十六颗眼睛齐齐转动,不安极了。
  仙山自出世以来便是安静的,像一个温柔的少女一样浮在海面上,从未有过任何异动。
  它猛地仰头,只见月谣站在扶桑树下,右手高高扬起,露出那一节雪白的手臂来,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她身周狂妄肆意地泄露出来,像在她脚下开出一朵黑色的莲花,疯狂地朝着高高在上的少和剑延伸过去,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