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解语

  姬桓一开始不说话,后来才无声一叹息,稍稍温和了的脸色藏在夜色里,摸了摸她被夜风吹乱了的发:“等你一晚上都不回来,好不容易找着人了,又是一大堆的公事。我可一直都没吃呢!”
  整条大街上行人寥寥,也就一个烙饼摊子还没收。
  摊主手艺好,不多久就烙出一个飘香四溢的饼子,月谣看着姬桓吃,忽然笑出来,微微踮起脚尖,伸出那根细长的手指,最后轻轻落在他的唇边,擦了擦,“饿狠了吧?瞧你,吃得满嘴都是。”
  摊主在一旁看了,忍不住笑:“公子和夫人的感情可真好。”
  姬桓点头一笑,拉着月谣走了。夜色正好,两人都走得慢,一条路好似永远也走不完。
  如今他再拜太师,又有了自己的府宅,还是之前那一处,但他几乎不住那里,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左司马府。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以前还藏着掖着,不敢太过张扬,如今先王崩逝,虽然没有了那张巨大的保护/伞,但同时月谣也隐隐觉得头顶那一片阴影消失,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
  本来应该四月底就举行的登基大典,因为太子生病,硬是被拖到了五月底,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是太子不顾大司徒的反对,执意免去了四大公塾的学费,还免了学子们每日的吃喝住行费用。
  第二便是南方春汛来临,丹水决堤,淹了沿途千里沃野,水退之后,瘟疫肆虐,凶兽横行,偌大一片双身城领地,竟无一人存活,是以双身城灭,朝野上下无不震动。
  另有流言四起,皆说双身城灭乃是因为此前两次作乱,惹怒上苍,因此降下洪水、瘟疫和凶兽,作为惩戒。由此,太子虽未登基,但根基渐稳,余下十城,再无人心生反意。
  天一点点温暖起来,已是五月底了。正值暮春之初,帝畿城内春树碧柳如梦,暖风飞花似雨,年初的那场作乱已经渐渐在人们心中远去了,入目尽是翠幔红妆、芳草摇落,十分地迷人眼。
  登基大典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姗姗来迟。
  太子身着玄衣黄裳,上绘十二章纹,腰间配白玉龙纹禁步,每走一步便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甚是悦耳。他头顶的旒冕随着他稳重端正的步伐微微晃动,宫人们沿途伏倒在地,无声打开无极宫的殿门,阳光一下子洒进来,照耀着他头旒冕上的五色玉藻,熠熠光泽犹如圣光降世。
  无极宫至建福门前的情景一下子跃入他的眼中。
  只见文武百官井然有序地立着,犹如一排又一排数不尽的棋子,皆俯首帖耳。无数王师将整个广场占满了,王旗围着偌大的广场迎风飘扬,像是无声地诵唱,恭祝新天子即位。
  才十二岁的年纪,虽刻意压制了内心,但看到眼前这般情景,心里一下子犹如滚水沸腾,四肢百骸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他稳住步子,慢慢地走到台阶前,早有大祝立在一旁,高唱:“天地初分,万物懵懂,神女华胥,降世赐慧,人文始建。吾朝肇基,国号为虞,陟天之命,敬修九德。以至四海咸居,五服攸同、六府甚修,天下归一。先王革政除弊,神功圣德,奈何早崩,万民益切哀恸——呜呼——哀哉!无主乃乱,是以东宫太子登坛受命、即天子位,望众臣百官祗台德先,勿违朕行。”
  大祝顿了一下,微微朝着左下方高喊:“太师授天子玉玺!”
  月谣站在姬桓对面,看着他手捧玉玺,沿着汉白玉石阶缓慢上前,修长的身子挺得笔直,犹如将天下所有的正气都集中在他身上。太子神色绷得很紧,庄重地从他手中接过玉玺,阳光洒在玉玺上,泛起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随后大祝高唱:“左、右司马共授仙剑少和!”
  授剑本该由大司马所为,但如今大司马职位被一分为二,叫哪个都不合适,大祝绞尽脑汁,终于在头皮都要秃噜之前,想出了这个由左、右司马共同授剑的馊主意。
  她和张复希一同捧着装甘泉剑的匣子缓步上前,在太子面前跪下,余光看着太子慎重地取下甘泉剑,配在腰侧。
  说来可笑,众人皆知眼前这柄乃是少和剑,却不知其实是假货。
  大祝高喊:“天子即位礼毕!众臣、祝——!”
  百官山呼海伏,声如震天:“愿天下太平治,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钟鼓齐鸣,礼乐奏扬,早已备好了的百鸟被齐齐放飞,盘桓在巨大的无极宫上空,有如凤凰来仪,天降祥瑞。
  大祝高喊:“行稽首大礼,跪——拜——!”
  百官顿首,伏地叩颡。
  月谣伏在地上,向这个年仅十二岁的新天子称臣。
  整个无极宫前,烈日炎炎之下,是一派赫赫扬扬景象。
  天空中飘来片片云团,在偌大的广场下落下巨大的阴影,刚好将月谣遮入其中。若是站在高处,便可发现,姬桓和她,一个在阳光下,另一个却沉在阴影中……
  月谣做了一个梦,朦胧间又回到了白日里的无极宫前,身着天子服接受百官朝拜的人不是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而成了自己,她似乎看到百鸟朝贺,万众称贤,那歌颂的声音飘过远山、飘过大海,飘向五服四海,最终汇聚成世上最美妙的音乐,飘入自己的耳朵。而她就在那样的歌声中,左手捧玉玺,右手执王剑——号令天下。
  她豁然睁开眼睛,心咚咚剧跳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耳畔冷不丁响起姬桓的声音,极低,一下子冲散了梦中美妙的音乐,她一个激灵,随即若无其事地亲了一下他,“做了个梦,吓一跳。”说罢抱住他,整个脑袋埋到他胸膛里,真如做了噩梦那般。
  新天子即位,天下大赦,帝畿城内一扫先前颓势,到处都是千绮叠红的盛景。
  华胥晟以为做了天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下诏,没想到第一道旨意就被群臣拦在了清思殿中。
  “花解语不过就是一个宫女,身份低贱,怎可封妃?”
  “天
  子即位,应当纳十一城的贵女们为妃,这是祖制,除了十一城的贵女们,其他低贱的女子是没有资格成为妃子的!”
  ……
  华胥晟看着严厉反对自己的官员们,恼怒了。
  “这是为朕选妃子,朕欢喜就好了!”
  大司徒想起那日在琼花园里被解语讥笑,十分气不过,因此卖力地阻挠道,“陛下!您是国君,既是国君,便事无巨细皆是国事,切不可因一时喜好耽误国事啊!”
  华胥晟眼睛一大,“朕不过纳一个妃子,怎么就成国事了?大司徒,照你这么说,你身为官员,也事无巨细都是国事了?你府里几个女人,也需要群臣过问?”
  大司徒一噎。
  月谣忍不住暗笑一下,只听姬桓缓缓道来:“陛下,大司徒的意思是,只有姻亲才是最牢固的,纳十一城……”他顿了一下,改口,“纳十城贵女为妃,旨在拉拢各城主,安稳他们的心。您初登宝座,不下旨选十城贵女们为妃,却立一个侍女为妃,是会引起城主们不满的。”
  他是帝师,天子的师父,算得上半个父亲,华胥晟怼谁也不会怼他的。
  华胥晟道:“道理朕都懂,可是朕身为天子,难道连给喜欢的女子一个名分都做不到吗?”
  姬桓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臣明白您的心情。但您当以国事为重,眼下当务之急,请尽快下旨选十城贵女们入宫。至于花解语,她既为您赏识,必定是宽厚识大体之人,待到日后再给名分不迟。”
  连他都这么说了,华胥晟再无辩驳,只耷拉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到了夜里,月谣刚吃过晚饭,宫里便来了旨意,要她立刻进宫。
  “臣拜见陛下。”
  华胥晟有求于人,自然不摆架子,月谣还没跪下去就忙将人扶起来,“云大人辛苦,请快入座。”
  月谣顺着他的意思坐下,看了一眼殿内,发现只有华胥晟和花解语,高丰不在。她看了一眼花解语,后者微微笑着。
  她莞尔一笑,明白了华胥晟的意思,“陛下可是为了白日那桩事?”
  华胥晟肚子里本来准备了一大堆弯弯绕的话,如今被月谣一语挑破,也不装了,做出一副虔诚好学的模样来,眉头略皱,道:“云卿有所不知,解语自小陪伴在朕的身边,与朕心意相通,朕从未介意她的出身,想要给她一个名分,可如今群臣反对,朕也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只有云大人能一解困局。”
  月谣道:“陛下是要臣如何做?”
  华胥晟看了一眼花解语,道:“若是能将解语以扶摇城贵女的身份出嫁,想必群臣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五服中,目前除了双身城被灭,便只剩下十个城了,月谣的扶摇城辖地小,又是新立的城,本人又在帝畿任职,因此存在感十分低,几乎没人放在眼里,也就没有联姻的必要了。正因为如此,将花解语以扶摇城贵女的身份出嫁,成了唯一能帮助他们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