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温情 修

  夜风簌簌地吹响梧桐叶,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半了,整个帝畿陷入沉睡中,只有天上的繁星伴月,无言地照亮整个大地。
  幽静的窗户上投影出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似乎正在看书,偶尔抬头向外看一眼,似乎在等谁。月谣站在楼下,仰头望着窗户。
  从春祠回来已经一个月了,姬桓便宿在了这里,再也没有回过他的竹意轩,两个人好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同进同出,但相处却陷入诡谲的境地。或许是她回来后稍稍软化的态度,又或许单纯地因为两个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姬桓简直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自来熟的很,只要伺候她的事,再小都亲力亲为,哪怕是今日她穿什么样的便服出门,也都亲自过问。
  他好像乐在其中,全然不顾自己堂堂掌门身份却做了伺候人的活有多让人笑话。
  她很是讨厌这种感觉,明明知道他对自己是愧疚而不是爱,明明知道他不过是在弥补,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一头扎进去,只要他用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整个人就像被推到火里炙烤一样开始发热。
  心里越是想就此服软,就越是厌恶这样的自己,便总是冷着一张脸,不想叫他干涉太过,甚至有些躲着他。
  但这个人好像没脸没皮一样,甩都甩不掉。
  她故意晚归,他就一直等着;她去王师大营找息微,不让他进去,就守在外边吃一天风沙;她不肯叫他碰自己,便不由分说翻身将她困在身下小小方寸之地,偏生她功力没他深,气力没他大,又心性不定容易被他勾引,三番五次的反抗不过是螳臂当车,没多久就败下阵来……如此种种,软硬兼施,倒还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直到吹过来的风冷了,才慢吞吞地推开门。
  姬桓放下书,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亲了一下她有些冰冷的唇,问:“怎么今日这么晚?”
  月谣眉头一皱,推开他去,脱去外衣坐下来,还没动手,嘴边就出现了一杯水。姬桓自发地坐在她身边,手又抱了过来。
  “嘴唇都干的起皮了,先润润。”
  月谣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抬手将杯子推开了,“够了。”
  姬桓将茶杯放在一旁,又靠近去,直到两个人贴得再无缝隙,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温声道:“很累吗?不如先休息吧。明日休沐,可以多睡一会儿。”说话间就要将她抱去洗浴,却被她拦了一下。
  “文薇姐怀孕了。”
  姬桓面露微喜,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是吗?那太好了。”
  但是月谣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她单手支着头,望着在窗缝下跳跃着火光的烛火,低声说,“宫里有多少妃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腹中的孩子。”
  “不会的,有陛下在。”他轻抚她的长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解去了束发的金冠,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地垂下来,触手一片光滑。他一只手慢慢地插入发间托着她的后脑,一手箍着她的肩膀,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然后是嘴唇,“文薇不会有事的。”
  月谣因思考问题没有像之前那样抗拒,只任由他亲着。
  天子真的期盼这个孩子吗?当他听说文薇怀孕的时候,脸上一刹那浮现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意外,而后虽然面带微笑,却并不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天子看重文薇,并不是看重她的人,而是她背后的太华城。
  嘴唇一痛,将她神游天外的心思拉了回来,竟是姬桓轻轻咬了一下她,她有些恼怒,张口要咬回来,却忘了一张口便是城防打开,一时不察便被他攻城掠地般地袭了进来。
  他极是了解她,最能明白如何能化去她时时刻刻像刺猬一样竖起的利甲,果然没一会儿她就陷入了他的温柔泥沼里,任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五日一次的休沐,月谣正好可以休息,然而一夜乱梦,天还没亮就醒了。她就那么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更漏隐约地透过斑驳的窗影传入耳朵,窗外的天一点点地亮了。
  姬桓睁开眼,身边人早就起了,门外传来支离破碎的剑器交击之声,他支起身听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了地。
  院子里两道人影惊鸿游龙一般相互切磋比剑,剑气挟着劲风直削得草木发抖。月谣剑势凌厉,步步紧逼,好像要将息微置入死地,却每每在危急关头收势。息微功力不济,招架得十分勉强,三十个来回后已经被逼至角落,月谣趁胜追击,手中剑通体发赤,明幽行炎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她一剑即将横劈过去时,整个人忽然趔趄了一下,犹如失去了骤然失去翅膀的鸟儿一样,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月儿!”
  息微骇然变色,冲过去要扶起她,然而姬桓先他一步到了她身边,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一只手搭住她的脉息后,迅速在她身上几个大穴处下了重手。
  “你的内伤不是好了吗?”
  月谣脸色异常难看,嘴唇苍白得可怕。她抽出手,撑着剑就要站起来,却发现整个人仿佛被谁抽干了气力,完全无法用力。
  姬桓一把将她抱起来,对息微道:“快去请大夫过来!”
  月谣躺在床上,用力握了握手,发现有了一点点气力,她对姬桓说:“不用找大夫了。”
  “不行!方才我探你的脉,丹田空荡没有内息。你的内伤分明没有好,怎能和息微比剑?真是太胡来了!”
  月谣沉默了片刻,将手伸出去,“只是比剑的时候太过争强好胜,内息一时不济造成的,我已经好了,不信你再探。”
  姬桓盯着她,半信半疑地搭住了她的脉,果然其脉象趋于平稳,丹田处内息虽不像他的一样充沛,却也如春江之水一样缓缓不绝。
  他眉头皱了一下。
  方才探脉时她分明是内息耗尽之兆,一转眼的功夫却又充实起来,这是万万不可能的,要么就是他方才弄错了,要么就是现在他弄错了。
  月谣静静地看着他,见他不说话,显然又要自作主张,态度便冷了下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姬桓松开手,却不容分说地拒绝她:“还是让大夫看一眼,就当图个放心。”
  大夫被息微拽来的时候,满头都是大汗,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急病,没想到病患躺在床上,面色红润,探其脉象,从容和缓、强健有力,哪里像个病患。他只得不轻不重地说了些上火之类的话,开了副去火的方子。
  “我说了,没事的。”
  月谣没事人一样下了地,将略显凌乱的头发用金冠束起来,随手拿起官服穿上,也不看姬桓,就当他不存在一样,忽然对息微说:“女兵营训练得如何了?”
  女兵营成立至今已有大半年了,共有女兵一万人,大部分都出身社会底层,很能吃苦耐劳。
  息微道:“很不错,但是力量和耐力仍旧无法和男兵相比,真正要上战场,还需要一段时间。”
  月谣系上衣带,拿起桌上的剑就往外走,“去看看,正好我也好几天没见到环环了。”
  姬桓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本想说今日休沐,不如好好休息的话,然而一对上月谣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眼神太冷了,一下子冻住了他的柔情蜜意,最后变成了:“早点回来。”
  月谣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一用力就从他手里抽出了手,大步向外走。息微深深地看了一眼姬桓,银面具下的脸看不出任何神情,他没有说任何话,仿佛姬桓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转身便走了。
  环环就被圈养在新兵营里,每日只能吃死去动物的肉,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因没法吃新鲜的食物,体型还不能恢复到寻常凶兽那般大小。虽然如此,身为凶兽的凶悍却没有削减,也就是息微能靠近他,若是一般的士兵,还没靠近就被它一声吼吓跑了。
  月谣来的路上买了十几只活鸡活鸭给它打牙祭,看着它狼吞虎咽地拆解入腹,她莫名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它的脑袋,极轻地说:“很快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没有任何人听到,一个小兵快步跑过来,在息微耳边说了句什么,息微点了点头,走过去对月谣说:“女兵都已经集结完毕了,现在过去?”
  月谣揉了揉环环的脑袋,站起来声音一沉,“嗯。”
  一万女兵,个个脱去女儿装,成方阵列在月谣面前,一身身银白色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寒光,广阔的营地内,鸦雀无声。确实如息微所言,虽还需要一段时间训练,但已经有模有样了,相信假以时日,也能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悍兵。
  因她是第一个身为女子却成为将领的,许多女兵都对她好奇极了,悄悄抬头看她,发现入目的不过是一个个子不高、身体纤瘦的普通姑娘罢了,心道如此瘦弱怕是连柴都劈不动吧?哪里会有那么多真本事上阵杀敌,怕还是那张脸叫天子喜欢吧?
  月谣自是不知道她们的想法,顶着烈日训了一会儿话,发觉有个别人站得姿势不正,目光一利,也不知哪里来的暗器,贴着她们的膝盖便打了过去,顿时连声痛呼,那几个心生轻蔑的女兵扑通跪在地上。
  “我不管你们来这儿之前,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只要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一样!或许你们会觉得辛苦,可如果没有严苛的训练,上了战场你们全都会被杀死!你们可以怨恨我,但我不能不对你们负责!都竖起耳朵听好了!若有那心术不正不肯好好训练的,我一定严惩!”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个女兵身上,眼底闪过冰冷的光,喝道,“来人!把她们拖下去,每人十记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