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雨过天晴,赵从周起早去买油条和豆浆。
  老头子在家孵病假就有这个坏处,见不得他闲。
  赵从周小时候,赵刚一天到晚在厂里忙,跑贷款做电汇,月底盘点、结成本应收应付、做报表。厂欠了一屁股债,从程忠国、赵刚到杨卫华,所有元老为厂也是各欠了一屁股债,节假日恨不得躲起来,免得被讨债人抓个正着。因此,从程清和、程平和到赵从周,没一个和父亲亲近的,实在是见得太少,没法培养感情。
  赵从周拎着油条豆浆打算穿过马路回小区,突然发现程清和的车停在线外,被城管或者交警看到是要贴单罚款的。然而他一摸身上,竟没带手机,那么这桩闲事管不管。
  不管了。
  赵从周拎着油条豆浆回到家,服侍老头子吃早饭。整根油条撕成四小根,剥一只皮蛋放入酱油碟,再切两只尖头青椒,过水即捞起,和皮蛋、酱油拌匀。豆浆要重新煮透,加糖。
  爷俩对坐着喝豆浆吃油条。老头子其实只是小毛小病,上了年纪很容易找点病痛,颈椎不好腰也不好,可以挺挺过去,也可以当作理由请病假在家休息,免得心里不高兴,呆在公司跟程清和闹矛盾。
  赵从周一直认为男人千万不能学财务做会计,一天到晚和数字打交道,很容易把人磨成碎嘴。比如他家老头子,一顿早饭的功夫,把他从头批评到脚,头发太长,没有程清和爽利;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有程清和聪明;坐没坐相,没有程清和有规矩。
  既然程清和那么好,干吗不去上班,那样每时每刻想看就看得见?
  完全相爱相杀,一种扭曲的感情。腹诽有害,赵从周祸从口出,“程清和的车停在小区外马路上,没在线里,要不您老打个电话通知他挪车?”他被撵出去,“盯着点,要是交警城管来了,告sù他们马上就走,不拍照上传就不会罚款。”
  赵从周站在马路上,享受初夏的清风晨曦。这次他带了手机,然而他没有程清和的号码,老头子有,但不肯给-给了就等同他去通知的程清和。老头子奇怪的逻辑,但考虑到他莫名其妙的怒火,赵从周理解为男性更年期。据说男性更年期发作起来,比女性的更厉害。
  闲来无事,赵从周靠在程清和的车身上,摸出手机打游戏。
  直到手机铃响,是乔军,“傻站在那干吗?”他出车时经过看见了。
  赵从周把事情原委告sù给他听,乔军给建yì,“拨110,告sù他们有车堵在路口,他们会按登记的号码打给车主通知挪车。”
  赵从周打过电话完成任务,施施然地走了。
  再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徐陶从梦里惊醒,气愤不已。都怪程清和,害她梦到不愉快的往事,无休无止的争吵打闹。她曾经发过誓,有生之年绝不让这种情形在自己身上或身边再演,然而竟然因为他而重温。
  一线亮光穿过窗帘的空隙,徐陶盯着它发了会呆,才意识到手机的闹铃没响,睡过头了!
  反正已经迟到,破罐子破摔,她揉了揉脸,慢腾腾爬起来。程平和在沙发上拥着条薄被睡得正香,另一个……她没兴趣管。草草冲了个澡,刷过牙,徐陶继续梦游般在厨房缓慢行动,热牛奶,泡了半碗麦片,然后她才想起:昨晚她给程清和吃了一颗泰诺,止痛防感冒两全其美。他怎么还没醒,不会出事吧?
  徐陶动作猛然加快,翻出药盒,没错,吃的是泰诺。她松了口气,但且慢,虽然很少人对泰诺过敏,但万一他碰上了呢。
  程清和睡在另一个房间,徐陶轻手轻脚进去一探究竟。
  还没醒。
  他睡相很好,鼻息绵长。
  徐陶用指尖触了触他黑鸦鸦的长睫毛,眼尖的她在微光里发现,顺着他那上挑的眼角竟有几条细纹。
  操心多,老得快,她摇了摇头,替他拉紧被套-昨晚薄被不够用,她翻出条被套给他当被子盖。这个人哪,气势汹汹时固然可恶,那一身新伤旧伤却也可怜。还有,这个人太会给别人添麻烦,徐陶替他熨衬衫长裤袜子的时候,默默嫌弃了一百遍。
  客厅传来程平和“啊”的一声尖叫,接着是滚落在地的动静,她也醒了。
  徐陶把程清和的衣服塞给她,“拿进去给你哥。”程平和蹑手蹑脚进去出来,他还是没醒。
  要说这个人,不就吃了一颗泰诺,能睡成这样,徐陶也是服了。
  确定徐陶跟程平和出了门,程清和才敢坐起。他飞快地穿上衣服,到浴室想搓把脸就走,却发现牙膏已经挤在牙刷上,牙刷柄上还挂着个小纸环:“你的!”好像怕他看不到,感叹号打得特别大。
  “我哥最讨厌人喝酒。”程平和忐忑不安,“我也不知道我酒量这么差,两瓶预调酒就倒。”
  “你们家没人喝酒?”
  “有……一位。”
  徐陶明白了。然而这世界就这样,没有完美也没有糟糕到底,每个人领到的包裹不同,有的好东西多些,父母的宠爱,身体健康,富贵荣华,儿女成双。有的差些,但既然已经被派到,也只能拿起简陋的包裹上路。
  乔军第二次从小区外经过,看到程清和的车仍停在原地,车窗已被贴条,赶紧打电话问赵从周,“你打去时110怎么说?”
  赵从周刚被老头子嫌弃第101遍,年纪老大,事业无成,婚姻无望,垂头丧气地接电话,“还能怎么说,会通知车主呗。什么,被贴条了?我去看看。”
  他还没奔到车边,就发现车主本人已到,正对着罚款单发呆。
  昨晚程清和想好找到人就走,所以停得不太妥当,但后来,后来就全忘了,要怪只能怪那颗小红痣晃来晃去,乱了他的心志。
  “赵从周?”他不太确定。
  “程清和。”
  “赵叔好点没?”程清和场面上的礼貌从来不缺,虽然他并不喜欢赵从周。因为平和的关系,他按下性子决定和后者谈谈,“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松松垮垮的老头汗衫,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脏兮兮的球鞋。程清和目光在以上三样一掠而过,“要是有兴趣,公司还有个法务的位置。”
  赵从周同样暗暗打量程清和。把头发剪得那么短,又不是彪形大汉,瘦生生的那张脸看着也不像特种兵。除此之外,还有哪种人剃这种发型?吃牢饭的。再看那付身板,穿衣显瘦,脱衣估计还是显瘦。最后说规矩,站在那眼睛乱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贼相!
  他一笑,“不用了,你知道我,一直不是那么上进。”
  “男人有男人的责任,到年纪就明白了。”程清和最讨厌赵从周那付论调,他知道他以什么为生,在城郊的一家洗车店,生意淡得可以拍苍蝇;还有玩桌球,据说赵从周中学时曾有玩遍南城无敌手的名号,现在可以靠玩这个赚钱,估计水平更高了。只是可怜赵刚半生要强,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唯一可以一提的,也就这个长相,程清和暗暗摇头,父亲和叔叔有意把平和嫁给赵从周,其实何必委屈她。
  朽木不可雕,他懒得和赵从周多说,上车绝尘而去。
  程清和车子刚进公司,便感觉到气氛不同。他把车停在高管停车位,大门保安已经跟上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程总,董事长来了。”
  程忠国现在很少来,但每次来,公司总是有点跟平时不同,程清和步入办公楼,隐隐约约感受到这种不同-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人事主管看见他的踪影,迅速追上,“程总,董事长和所有管理层在开会。”
  程清和嗯了声,回身往大会议室走,却被人事主管拦住,后者摆出满脸为难的样子,“董事长说了,迟到的人不准进会议室,您也不例外。”
  程清和不怒反笑,继续往自己办公室,“帮我请徐陶徐总出会议室,说我有事和她开会。”人事主管愣了下,“董事长也说了,所有人不准擅自离开会议室,否则以旷工论。”
  好,好,……
  “程总,还有其他事吗?”
  程清和停下脚步,“你选择自动离职还是由公司炒掉?炒掉虽然没自动离职好听,但有补偿。”人事主管一愣,“员工手册规定,累积两次警告才能炒,我现在一次都没有,公司不能炒掉我。”程清和盯着他的脸看了数秒,突然觉得毫无意义,挥挥手,像赶走苍蝇一样。
  董事长来了,尽管所有中层高管都不在自己座位,他们管理的部门员工却很老实,程清和走过他们也没抬头。没了串岗的,倒水的,走廊比平时空旷,程清和听到自己的脚步缓缓响起落下,跟着他的只有它了。
  这场会开了很久,程清和从车间回来,见到会议室的门仍是紧闭,他们还在里面商议讨论。他走得有些出汗,卷起袖子又放下,臂上的伤痕未褪,但毕竟用过药,比昨天好得多。调低室温,程清和打开桌上的待阅文jiàn,审批签字,倒是找回了心静。
  午饭时会议还是没结束,程清和自顾自吃饭,自顾自回办公室。他这才发现手机没电已经关机,难怪上午特别安静。充上电,各种消息争先恐后跳进来,他看见徐陶的名字一晃而过,想点开,却已有新涌上来的。好不容易停下,他翻过两页才找到那条短信,是昨晚发的:“程总,关于股权回购的方案已发至您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咦,他让她做的是工资调整,不是股权回购。不过相较而言,程清和确实更关注后者。他打开邮箱,找到那封邮件:
  “致:我亲爱的总裁大人
  感谢三天来您的盛情款待,为此我特意提供股权回购方案以回报,在此仅作简述,具体细则详见附件一、附件二。
  1、回购分三期完成,原则上每5年一期。股权价值与长原化工的股票价格挂钩;第一期价格打八折,第二期价格打九折,第三期价格不打折。
  2、受益人将自签署相关文jiàn之日起不再享受及自动放弃其他任何常规的信托收益归属、分派及/或支付的权利;
  3、公司股份回购所需的资金均来源于公司的自有资金,为公司于上市公司取得的年度分红。
  以上。
  徐陶”
  原来,昨晚她在做这个。程清和想起她桌上摊着的笔记本电脑,她在键盘上十指飞舞,偶尔停下对瓶喝上几口。问她忙什么,她挤眉弄眼说在作怪,还把他轰去睡觉,“别看,小黄文,偷看长针眼。不过,你懂么?”
  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会不懂?姑娘,有你这么小看人的吗?
  差不多到下午两点会议才结束,开完会程忠国直接回家,程清和从车间回来时才知道。
  程平和等在他办公室,面色苍白而疲倦。
  “怎么了?”程清和给她厚厚一叠纸,是回购方案的打印件,“昨天下午我和你讨论过回购的事,这是徐陶昨晚做的方案,你看看,看完给我意见。”
  程平和一动没动。
  “是我迟到错过开会吗?没事,我错了也该罚。”程清和以为她在担心他的心情。说实话,确实有点生气,但大半天下来,老是生气也没无意思。
  程平和在他身后轻声说,“今天大伯一到公司,就把徐陶赶走了。”
  程清和一愣,过了会才说,“她是我私人聘请,跟长原无关,明天我在外面租间写字楼,供贸易公司办公用,你也帮我留意。”
  程平和的声音黯淡无力,却清清楚楚,“大伯赶她走的时候,只有我在场。大伯打电话给赵总,叫他收回那套房子,不准外租,房子是供员工用的。要是用在别的用途,公司有权收回。大伯还对徐陶说,长原不欢迎她。”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由你私人聘请的,董事长无权干涉,不过看在他是你父亲的份上,她愿意离开。她还说,让你保重,凡事想开,皱纹多了会影响美貌。”
  “她做错了什么?”程清和想到员工手册的规定,“累积两次警告?”
  然而程平和干巴巴地答,“大伯说,他讨厌她,不需要理由,这里他说了算。”
  “还有呢?”
  “董事长说,以后实yàn室所需资金人员统统可以从总部支取和调遣,费用在无形资产中列支,算科研投入。”
  程清和低声笑起来,“所以,这是交易?平和,我怎么觉得还挺值的。我们还需要什么?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易?”他越笑越响,窗外枝上的鸟儿听到,扑楞楞振翅飞起,初蝉用尽力气,挣出一声长鸣-知了。
  程平和微觉害怕,“大哥,你没事吧?”
  程清和摇头,“我挺高兴,以后你用不着为付款两头受气,我也可以甩开手脚只管做。”
  “你-要不要打她的手机?至少说两句?”
  程清和仍是摇头,“平和,就算我在场,也会选择现在这样,我的人生早已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