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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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百年拾贝·续》,鱼乐水著
1
鱼乐水百岁生日的头天晚上,一个技术小组来到她山中的家里。一个大男孩,一个大女孩,都嫩得能掐出水,男女都剃着锃亮的脑袋。这是新一代青年的时髦,是出自对四个“太空部落”的崇拜。他们乘的是空中电动车,其燃料就是鱼乐水从“诺亚”号上带回的新发明:金属氢。这种大众工具不是使用氢聚变方式发电,而是用燃料电池方式发电,廉价、轻便、无污染,操作简便,续航里程达千千米之上。它已经完全大众化了,老少咸宜,保姆刘嫂今天回家度假,就是独自驾驶的这种飞车。
两个技术员带来一台仪器,安放在附近的贺家,架起了天线。“雁哨”号每隔十年左右要以大偏心率的椭圆轨道深入到太阳系内部,以便就近对地球进行考察。今年他们精心选择了时间和轨道参数,将正好赶在鱼乐水百年诞辰的晚上零点,以最近距地球三十万千米的距离掠过,楚天乐将在那一刻为爱妻祝寿。
“雁哨”号一直以半光速飞行,其虫洞之外的两个球体内有了可以观察到的相对论效应,时间速率是地球的零点八六一。其通信电波也会因多普勒效应而产生强烈的畸变,这台装置就是对这些因素进行校正,使其复原为正常的通话。当然,有些因素是无法校正的,比如两人对话之间至少有两秒的时间延迟,对此只有听之任之了。
两个大孩子很懂事,知道今晚女主人肯定是心潮激荡,所以把机器调校好,将一只无线话筒送给女主人后,就礼貌地告别,安静地躲在贺家不露面了。晚饭后月色很好,鱼乐水出门散步,下意识地走到那三座坟前。这儿又添了姬人锐夫妻的合葬墓。苗杳在晚年选择了土葬,这让姬人锐有点儿为难。他是想要火葬的,就在上面的那个火葬台。那是马氏夫妇升天之处;天乐和伊莱娜的躯体也是在那儿火化;天乐的脑袋如果能回地球,肯定也是选那儿为归宿;鱼乐水百年后自不必说。虽然姬人锐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还是觉得,几位亲近的人能在一块儿火化,将来唠个嗑也方便。最后他决定死后在那儿火化,但骨灰与妻子合葬,这样就两者兼顾了。
自打“天马”号上天后,姬氏夫妇就搬到山上住在了贺家。“乐之友”为两位退休会长都配了保姆,但他们说用不上俩,只留了一个刘嫂。之后两家实际合为一家,各自都为对方留了一个房间,晚上在哪家聊得晚就不走了。吃饭更不用说,都是在一块儿吃。三人搭伙过了七年,八十三岁的苗杳先走了,其后两人继续搭伙过。姬人锐老了之后性格有些变化,思维倒是清晰如常,但感情上有点脆弱。苗杳走后,人锐非常恋鱼乐水,用刘嫂的打趣话:就像孩子恋妈一样。最直接的表现是,他从此就住在这边,不再回那幢房子了。每晚睡前,他必须同鱼乐水互道晚安,否则他就睡不安生。在那几年中,他们过得既像朋友,也像柏拉图式的夫妻。
其间姬人锐提了一个建议,想在火葬台所临的山崖上刻几个字,算是为死者、将死者和那个时代留个纪念。他说:“马老夫妇和天乐你俩都崇尚简单,我也一样,那就来个最简单的题词吧,只俩字:活着。”鱼乐水同意了。于是,姬人锐打电话请来了吉大可的学生陈白戈,这人五十岁,擅长书法和雕刻。他闻召即来,对姬、鱼非常尊重,一口一个“前辈”,而且事先声明绝不收费。姬人锐刚说了一句:“那怎么行呢?”他一句话堵回来:“你再提钱的事我就跟你急!”姬鱼二人只好由他了。
刻字那天,两位老人都去了现场。秋风萧瑟,松涛阵阵。火葬柴垛下的灰烬已经被风雨洗去,重新堆砌的松木已经干透。姬人锐指指柴垛,笑着说:“乐水,这个地方肯定我要僭先了。”乐水笑着反驳:“那不一定,不过真要是你先用,我也不会抱怨。”
在錾子清亮的敲击声中,两个一丈见方的大字渐渐成形。字体是狂草,大开大合,夭矫如龙,陈白戈说只有选这种字体,才能体现生命的强悍。姬人锐定定地看着这俩字,四十年的风雨在心海激荡,一时情不能已,便顺口吟了四句小诗。正专心干活的陈白戈耳朵很灵,听见了,立即说:
“姬前辈,你吟的诗很有味儿,我把它也刻下来吧。”
姬人锐笑着拒绝,说:“我那也算诗?糟蹋圣人。我的智商中从来不包括文学细胞,你别让我把脸丢到千秋万代。”陈白戈笑着说:
“那可不好说,诗外之人无意中也能咏出千古名句。就像南北朝的武将曹景宗,有一次酒醉,强求与名士们唱和,结果写出了南北朝唯一的豪放派诗歌。就是那首‘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1]
前辈,你这首小诗同样苍凉凝重,很有诗味儿的。”
鱼乐水也怂恿着刻上它,最后姬人锐只好让步了,但不许注明作者。陈白戈说干就干,立即在旁边新錾出一块区域,临刻字前想了想,说:“这首小诗用魏碑体吧,算是与那边的狂草互为对照,因为生命既有强悍跳荡,也有舒缓凝重。”于是,在原刻字旁边有了一首以这俩字为诗题的十九字小诗:
活着
生命是过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叹道
——是你赢了。
姬鱼二人就这样搭伙过了四年。人锐去世前一天,已经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他坚决不让乐水和刘嫂通知“乐之友”,说他一向主张人要死得有尊严,所以不想经受那些折腾人的安慰治疗。那天他要乐水陪在床边,慢慢说着五十年的往事。他目光明亮,安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插几句。晚上他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
“乐水……你累了,回你房间……好好……睡一觉。”
“好的。你也好好睡一觉。”
姬人锐微微一笑,“没说的,我这一觉……笃定……睡得安稳。乐水,‘雁哨’号……回归时,替我问候……天乐和草儿。”
鱼乐水柔声说:“一定的。”
“昌昌、洋洋、柳叶他们……如果有信,到我坟上……说道说道。”
“一定的。”
“真盼着……有来生啊,可惜……你去吧,不过,走前能亲我一下吗?”他的唇边浮出笑意,“要情人式的吻。”
鱼乐水笑着俯下身,在他双唇上留下一个情人式的热吻。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间睡了。就在那天晚上,姬人锐安然去世。
时间在她的回忆中逝去,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探家的刘嫂不放心这边,也知道鱼乐水一向睡得晚,这时打了电话问安。鱼乐水说:“一切都好,因为在等十二点的电话,所以我干脆不睡了。”她独自来到户外,仰望着暗蓝色的星空。她在牧夫座找到了那颗明亮的大角星,它仍安然无恙,五颗漂亮的子星陪伴着它。“诺亚”号撞碎大角星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但地球上在三年半后才能看到爆发场面。对于目睹过那个场景的鱼乐水来说,这三十六年半的等待未免过于漫长,有时候,在老年人的恍惚思维中,她会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而大角星应该是完好无损的,而且应该就这样走完它的天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毁灭的大角星永远不可能重生了。
这会儿“雁哨”号已经快“回家”了吧。这些年她同天乐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毕竟距离太远,一般情况下,通话会有将近一天的延迟,所以只能像古人那样“书信往来”,无法进行直接对话,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
百岁的鱼乐水已经心静如水。她的一生可谓绚烂多彩,如今绚烂归于平淡,她唯一的工作便是写完那本《百年拾贝》。书稿已经杀青,也许再添上今晚的经历,就可以捆上丝带,安放在保险柜里了。她的智力早就过了巅峰期,以她的年龄看,这属于正常的生理性变化。但全人类的智力也早就过了巅峰期。天乐那个时代天才飞扬,各种突破如礼花般绚烂喷射,但现在喷射已经接近尾声,光芒暗淡多了。这样普遍的智力衰退,就只能用真空的由密转疏来解释(现在密真空的峰值已经过去四十三年),所以,那个泡利公式虽然无法用实验验证,但无疑是正确的。
这会儿,书稿就放在她的膝盖上,她坐在石坎上仰望星空时,两手轻轻抚摸着笔记本柔软滑腻的皮质封面。这部书稿她原可以直接在电脑中写,但当年分手时,只剩一颗脑袋的丈夫曾开过一个玩笑。他说:“你代我写吧,我再‘动笔’不方便。”既然丈夫这样说了,于是她决定真的“动笔”。她用的是一支特制的笔,既能在日记本上留下碳素墨水的清晰笔迹,也能把所写内容同步输入电脑,每完成一章后就传送给丈夫,这也是丈夫当年的嘱托。
这本书稿以平静的语调记录了她的百岁人生,主要是和天乐第二次相遇后的七十五年人生,因为那也是人类社会突遭灾变、几死几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时期。毫不夸张地说,这七十五年浓缩了人类千年的历史,实现了数千年才能实现的科技突破。上帝不经意间打一个尿颤,便使得他的亿万子民如蝼蚁般仓皇,其中也升华出生命的壮美。如今惊涛已经退去,海滩上只余下满地贝壳。如今她把残贝细心地捡拾起来,默默欣赏残贝上天然的虹彩。
月亮在山凹中升起来了,光华清冷,如梦似幻,一生的场景在朦胧的月光中闪现……天乐坐在行李卷上吹泡泡,认真地说:我朝一个吹好的大泡泡横吹一口气,它本该碎的,但它没碎,又分成几个精美的小泡泡,这里有上帝之手在干涉……马伯伯平和地说:人活着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不是为了逃避死亡。因为无论是个体,还是人类这个物种,抑或是宇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逃避死亡……天乐睡在床上,她俯身吻了他,笑嘻嘻地说:我留下不走啦。不过啥时候我累了,觉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痛苦而不是快乐,我立马就走,不带打哏的……天乐妈困惑地说:我的天爷!闹了半天,原来啥子天塌地陷只是老天爷打了一个尿颤?……公婆,此后还有姬人锐,都在火葬台上变成了袅袅上升的白烟,白烟隐着三人的灵魂,一只苍鹰飞来把它们驮走了,升入天堂。丈夫和伊莱娜只火化了躯体,他俩的灵魂应该还在两颗大脑中吧……柳叶、洋洋、昌昌并排立在她面前,认真地交代:这三十年来我们一直被包在虫洞里,没办法和你们联系。但我们放了十几个漂流瓶,你们收到没?……
鱼乐水突然惊醒。原来她已经进入浅睡,把真实回忆和梦境糅到一块儿了。这些回忆在她一向平静的内心中激起了涟漪。今年是宇宙开始收缩的第一百零五年,再过十九年,收缩波将结束,宇宙会恢复到原来那个温和膨胀的真空(严格说是零真空)。接下来,暴涨的孤立波就要开始。它真的会带来人类智力的崩溃吗?如果会,人类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
鱼乐水叹息一声。无论如何,她是看不到那个场景了,但天乐能。由于半光速飞船的相对论效应,再加上维生装置对他(他的头颅)的精心维护,他至少可以再活八十年,那是疏真空达到峰值的时刻。说不定他能活一个半世纪,看到宇宙恢复原状。有他充当人类的雁哨,鱼乐水可以放心地瞑目了——只要天乐本人始终保持着他的智力和人格。
时间快到了,鱼乐水回到屋里。时钟敲响零点时,通话准时开始:
“乐水,我是天乐。我现在离地球三十一万千米。”
鱼乐水脑中闪过这样的图像:一条“混沌鱼”风驰电掣般地深入到地球的绕日轨道之内,然后以大曲率掠过地球。“雁哨”号的两个球体理论上是可见的,此时,地球上所有的天文望远镜都在瞄着它们所在的方位。但它们不发光,速度也太快,不一定能被发现。“天乐,我听见了。现在你怎么样?我知道,当你以大曲率掠过地球时,向心加速度要大大增加。”
两秒的延迟。
“还行,短时间中能够承受。乐水,按老规矩吧,通话前先轻松一下。”他是要进行一两个智力小游戏,这其实是对对方的考察——考察对方在密真空变化后是否还具有正常的智力。智力游戏很浅显,因为考察只需验证对方有“普通人的正常智力”即可,并不需要验证对方是天才。“先猜一个汉字的字谜:一字十笔成,无竖也无横。”
“我可是百岁老朽啦,脑筋迟钝得像蜗牛,你真是难为我。”鱼乐水笑着埋怨,然后想了想说,“是爹妈的‘爹’字。”
两秒的延迟。
“猜对了!你说什么头脑迟钝,我看一点儿也不迟钝。再来一个谜:清明去上坟,两人哭一人。一人哭的是老丈人的女婿,一人哭的是女婿的老丈人。问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这道题考不倒中国人,你最好拿它去难为西方人。”鱼乐水笑着说,“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女人的姐夫或妹夫;女的是男人的小姨子,即男**子的姐妹。”她顿了一下,“这个答案不好,姐夫哥拉着小姨子一块儿上坟,这不大合中国的习俗。那就改改答案:应该是一对夫妻一块儿上坟,祭奠女方的前夫。”
两秒的延迟。
“对!现在轮到你给我出题了。”
这种智力考察向来都是双向的。鱼乐水笑着说:“我对你的智力状态没有怀疑,我考考你的记忆力吧。你记得咱俩在火葬台度过的那晚吗?就在那晚你发现,局域塌陷的边界处并没有逆向湍流,人类可以逃生。”
两秒的延迟。
“对,我当然记得,还是你把我背去的,你说是孙大圣背红孩儿。”
“你当时努力抓住这句话带来的灵感,完成了认识上的突破,然后又睡着了。”
“对。”
“睡着后你还说了梦话。你说:很抱歉我不能在性生活上满足你,你不要苦自己,找一个好男人陪你。这句梦话你记得吗?”
回话延迟。鱼乐水隔着三十多万千米的距离,仔细倾听丈夫的心声。这个问题并非随意问的,她不怀疑丈夫的智力,但担心丈夫的心理状态,毕竟他是以一颗头颅的状态孤零零地囚禁在全密封的单人牢笼里。她相信丈夫的善良和仁厚,但也在侧耳倾听着丈夫心理上的任何不正常。她今天有意以“私情”来刺激丈夫,是想观察他的应激反应,因为男人的嫉妒心是最强大的本能之一,最能泄露他的真实心理状态。两秒的时间延迟过去了,丈夫还没有回答。不过也许这是因为飞船此刻离地球的距离拉远了。三秒钟过去了,那边终于有了回答:
“哪有你这样的古怪考法,考问对梦话的记忆?”那边笑着说,“不过正好我记得。这确实是我在梦中说的,但也可以说是我有意在梦中说的,所以我能记得。但我知道,自那之后你其实一直在苦自己,并没有婚外情。你可能曾对姬人锐有意,但依我的感觉,你俩最终没跨过这一步。乐水,我太自私,从理智上我该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但感情上的纠结使我最终没说出口。”
鱼乐水得出判断:丈夫的心理状态依然正常。她笑着说:“好啦,感谢你的‘理智意见’,也理解你的‘感情纠结’。你的猜想是对的,当我想履行‘把爱情与**分开’的约定时,我确曾属意姬人锐,但最终我们并没越过朋友的底线,因为后来我逐渐觉得,爱情和**还是不能分开的。天乐,时间宝贵,说正事吧。”
仍是三秒的延迟。看来刚才的延迟加长,确实是因为距离的增加,而不是丈夫回答前有所迟疑。
“今天最大的正事就是祝你生日快乐。我让‘乐之友’的工作人员代订了生日蛋糕和鲜花,明天会送来。”
“谢谢。天乐,你的百岁生日——按地球时间——也快了,但我不一定能熬到那个时候了。”
四秒的延迟。
“我想一定能。即使你没能活到那一天也没关系,在你我的心境中,生死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可惜你一直不认可那种脱离肉体的生存,否则我真想把你的思维拷贝过来,与我融为一体。”
鱼乐水笑着说:“这事就不必说了。对了,姬大哥去世前托我向你道歉,说他未经允许就占用了楚家的火葬场。他说,虽然他不相信灵魂不死,但他仍愿意和咱爹妈、你、还有我死在一块儿,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搁伙计。”
五秒的延迟。
“没说的,可惜我在那儿火化的只有躯体没有脑袋,眼下没办法和他聊天。等百年后,‘雁哨’号回到地球,把我的脑袋在那儿补行火化吧。”
飞船即将远离地球,楚天乐抓紧时间通报了一些他监测到的情况。这些内容都已用压缩信息方式通报给地球,但天乐愿意把其中重要的部分亲口告诉妻子。“雁哨”号虽然一直保持虫洞飞行,但通过处于大宇宙的两个球体,一直对大宇宙进行着观测。那个压缩孤立波的周期已经精确测定为一百二十三点六一年,将在十九年三个月后完全过去。目前恒星蓝移值已大大回落,其变化符合公式计算;据他的测试,地球人的智力目前尚能保持正常,但显然过了巅峰期,快要回到空间暴缩前的正常水平了。“雁哨”号船员的智力则保持在较高水平;其他飞船:“诺亚”号和“天”“地”“人”三队飞船,都处于连续虫洞状态,不可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所以他们的情况无法得知。“好了,我不说了。伊莱娜想对你说几句私房话,所以我会把这边的通信切断。乐水,再见!”
通话器转到伊莱娜那儿。双方对话中的延迟更长一些,而且越来越长。
“鱼姐姐,你好。”
“伊莱娜妹妹,你还好吗?”鱼乐水小心地问。伊莱娜的通话要避开天乐,让她心中有不安的感觉。
“不好。”伊莱娜直率地说,“囚居生活太久了,三十三年了。我心情不好,很烦躁。我无法自我调整。”她补充道,“我瞒着楚,但他肯定有所察觉。鱼姐姐,看来我高估了自己。我原以为我对楚的强烈爱情足以支持我战胜囚居生活的枯燥,那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是理性的东西,与肉体和**无关,在太空的寂寥中也能保持常青。但我难过地发现,当我失去了肉体,失去了性器官和性腺后,我的理性激情逐渐消退了。”
鱼乐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对方下边的话更让她吃惊:“鱼姐姐,你在那篇著名的访谈中说过,人活着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既然生活对我已经没有乐趣,我想不如把它结束。虽然没有手脚,我也能设计和实施自杀,这没问题。我只是担心这会给楚带来太过深重的痛苦,毕竟这三十三年来我俩一直互相慰藉着。”
此时,鱼乐水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笑着说:“既然有这样的担心,证明你的激情并未枯萎啊。伊莱娜,你当然知道体育运动中的生理极限。极限到来时运动员会濒于崩溃,但只要熬过极限,就会重新走上坦途。现在你遇到的就是心理上的极限,熬过它,快乐就会重回你的心中。这样吧,你再坚持五年,我也坚持着多活五年,五年后我们通话时,咱俩对这句话来个验证,如果你仍未能走出阴影,我陪你一块儿自杀——我不吃亏的,那时候我已经是一百零五岁的老人精啦。怎么样?”
五秒钟的延迟后,伊莱娜平静地说:“好吧,我同意这个约定。鱼姐姐再见,你抓紧时间同草儿通话吧。”
“再见。”
鱼乐水又同草儿通了话。草儿的儿子宇儿十二岁,女儿宙儿十岁,草儿让他俩喊外婆,但俩孩子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外婆显然很生疏。这不奇怪,鱼乐水虽然参观过“诺亚”号的生活,甚至在“天马”号上有短暂的驻留,但她还是无法真切地想象,在那条被虫洞严密包裹着的“雁哨”号中,这三十三年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也许宇儿和宙儿已经像天使那样,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理性纸片人?一想到这儿她就心疼,但这是没法子的事,你不能要求“无根”的太空人和有根的地球人具有同样的人格。她叮嘱草儿,要她好好照顾爸爸。随后,她又同女婿习明哲抓紧时间聊了两句,那是个性格稳重大气的男人,把丈夫和草儿托付给他,完全可以放心。
对话迟滞越来越长,最后他们不得已道了再见。这次再见很可能就是永别了。
“雁哨”号转过了椭圆的陡弯,加速离开地球。通话结束了。两个技术人员收拾了装置,同女主人道了晚安,乘空中电动车离去。
鱼乐水送他们升空后,没有马上回屋,而是静静地伫立在山风和月华中。伊莱娜的倾诉更加重了她对“雁哨”号船员和丈夫的担心。船员们相对好得多,他们有健全的躯体,有千人规模的集体生活,还有最能分忧的孩子,所以应该能保持心理健康。但丈夫呢?他与伊莱娜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当然,丈夫的意志力可能强于伊莱娜,但就算是高强度的合金钢也会疲劳的。
忽然,一个身影从阴影处出现,在她惊诧的目光中从容走来。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她忽然想起似曾熟悉的一个场景:当年那位想杀害丈夫的凶手,就是这样藏在黑影中。由于这点回忆,她立即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是那位凶手的儿子,因为两人的相貌酷似。虽然当年她与凶手相处时间很短,又是在极度的震惊中,但鱼乐水素来对人的相貌有超强的记忆力。
那个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鱼乐水问:“你是……那人的儿子?”
“对。你不记得他的名字?”
鱼乐水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确实忘了。毕竟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了。”她指指远处,“在那边有他的坟墓,但没有立碑,否则我也许能记得。”
男人冷冷地说:“看来他死得真是不值,连被害者都记不住他的名字。”稍停他说,“他的坟我看过了,维护得很好,坟顶还摆着一束花,应该是清明节放的吧。谢谢你们。”
“不必客气。离它不远就是天乐亲爸的坟墓,后来又加上姬人锐夫妇的合葬墓,我一向同时祭奠三家死者。每年三次:清明、十月一、春节。”她顿了一下,皱着眉头说,“该死,连天乐亲爸的名字我也想不起来了,因为他的坟上同样没有石碑和名字。我毕竟是百岁老朽,记忆力不行了。能否告诉你我的名字?”
“当然可以。我叫何明,是何星的遗腹子。”
“何明,何星,这回我不会忘记了。”说完这些话两人沉默了。鱼乐水没有问他来干什么,想来他自己会说的。果然那人再次开口了:
“原谅我深夜闯到这儿,我是想重走一遍父亲走过的路,体味他当时的心境。鱼女士,我不会像父亲那样行凶。我来这儿是想公开告诉你,我会扯起反旗,反对楚天乐这位人人仰视的圣人。”
鱼乐水忽然省悟,想起何星这个名字了,他是一个秘密组织的首领,该组织的宗旨就是反对“睡美人”计划。“乐之友”和联合国早就知道了有关情报,但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两家机构都觉得,为了让“睡美人”计划尽量稳妥地实施,有一个反方组织的存在并无害处,甚至还是有益的。警方暗地里了解了这个组织的成员,包括其首领何星,认为他们并非****,而是脚踏实地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反对是出自对人类的责任心。因此,警方并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暗地里继续关注。她平静地说:
“楚天乐绝不是什么圣人。但我很乐意听一听你为什么反对他。”
“他预言了一场人类智力崩溃的灾难,但纯粹是使用推理和类比,没有任何实证。现在,人类文明即将因一个人的命令而主动停摆,恢复到刀耕火种的蒙昧时代,甚至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这太荒唐了!尤其是,这个圣人现在只剩下一颗脑袋,独自囚禁在类中子物质的牢房中,说不定早就是个疯子了!所有同意把人类生死之权交给他的人,也都是疯子!也许你会说,他的命令必须有一人副签,一人实施,这两个人都有否决权;地球方面还可以反向破解。但这些都是过于儿戏的防护,如果他心存恶念,完全可以想办法绕开这三道防护,在瞬息之间让地球文明倒退一万年。”他补充说,“我是联合国‘睡美人’计划中国分部的一位高级主管。作为圈内人,我比别人更了解这些危险。”
他说完后,鱼乐水沉默一会儿,柔声说:“不久前我刚刚同丈夫通完话。按照惯例,我们要对对方的智力状态来个小测验——不,你先别说那同样是儿戏,请耐心听我说完。但我今天并没有测验他的智力,而是有意向他提及我同另一个男人的私情。知道为什么吗?”
对方望着她,没有回答。
“我是有意拿最敏感的问题来测验他的心理状况。我并不是说他已经有了什么危险的变化,不,截至目前什么都没有,但谨慎总是好的。你看,我和你有同样的担心,所以我们两个不是敌对关系,而是同盟军。”
何明没有想到楚的恩爱妻子竟是这样的态度,一时倒愣住了。
“我们可以共同做这件事。考虑到我年事已高,余日无几,我打算现在就把重担托付给你。我刚刚写完回忆录《百年拾贝》,详细记录了我俩的一生,这对了解他的性格为人应该大有裨益。我想把它交给你保管和使用,你可以依此建立一个精确的固定坐标系,来对比他的人格和行为有没有变化或偏差。你愿意接受吗?”
她转身从书桌上拿起了那本皮质封面的日记本。何明踌躇片刻后说:“谢谢。我接受。”
鱼乐水的态度转为严肃:“但你在做这件事时必须客观公正。坦率地说,从你刚才的言行中,我嗅到了一些偏激,那也许得自你父亲的遗传。我也嗅到了愤懑不平之气,那是因你父亲的悲剧而生发。对于你要完成的使命来说,这些都是要不得的干扰,必须完全摒弃。你能做到吗?”
何明想了想,坚决地说:“我能。”
“好,让咱们握握手吧,就算是达成口头协议了。”
两人握手,四目相对,但都没说话。何明接过日记本揣到怀里。鱼乐水说:“你可以先到屋里休息,等天明我叫直升机来送你走。如果你不想惊动别人也可以,明早保姆就回来了,可以用空中电动车送你走。”何明摇摇头说:“我还像来时那样步行下山,我就是想体味一下这样的心境。”他道了别,脚步声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鱼乐水目送他远去,这时,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她赶快回屋打开话机,是联合国秘书长克罗斯韦尔。屏幕中他说:
“鱼,咱们事先说定的,明天我要去你那儿祝寿。不过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想提前告诉你,这样的话,也许明天在我见你时,就能听到一个睿智的意见。说来惭愧啊,楚先生离开地球这三十三年,人类社会忙于防御智力崩溃的灾难,几乎没有像样的科学探索。你知道的,这些年只建了一艘亿马赫飞船,‘凌波’号,一个月前开始试飞,今天刚回地球。”
“是不是有柳叶他们的消息了?还是姬继昌或另两支船队的?”
“哈,你像我一样迫不及待!告诉你吧,是有关‘诺亚’号的。‘凌波’号在距太阳系一百一十光年处,拾到一个他们施放的漂流瓶。那个东西在不停地发射电波,但如果没有‘凌波’号恰巧碰到,地球要一百年后才能收到信文。”
他在电话屏幕上展示了漂流瓶的实物。所谓的漂流瓶,并不是瓶状,而是一个镜面圆球,以旁边的人手做对比,它比篮球大不了多少。球的上下各伸出一根天线。没有看到动力装置,也许是隐在球体内的。“什么内容?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对方的回答有点犹豫,“算是中性的吧。你不妨先猜一猜,放飞你的想象!”
鱼乐水首先想到了姬人锐说过的笑话,笑着问:“天使娶了一个外星人媳妇?”
“你的猜想太不科幻啦。不,信中内容应该算是一次大的理论突破,只不过——我不知道它是福是祸。”
他借助屏幕,向这边展示了信件的主要内容。临结束前他说:“这些消息当即就通知了‘雁哨’号,当时它距地球还只有不到五十光分的距离,所以楚天乐先生这会儿已经知道详情了。”说罢,秘书长道了晚安,挂断电话。
鱼乐水回到床上睡下。明天,世界上很多首脑要来为她贺寿,她曾竭力劝阻,但没有用,大家都说这是百年寿辰,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前来。有这么多人要应酬,今晚必须眯一会儿。但她这会儿睡不着,脑海中反复播放着信文的内容。
克罗斯韦尔说得没错,信中内容应该是一次重大的理论突破。要点是这样的:
在相对论体系中,当物体在普通三维空间做高速运动时,时间速率会变慢。两者有一个简单的关系即洛仑兹公式(它就具有泡利爱说的那种简洁美)。这个关系是经典的、确定的、符合因果律的。它可以称为“一阶时空的因果律关系”;
三态真空理论中,当物体在借助于二阶真空泡飞行时,它相对于本域空间并无运动,所以其时间速率不受相对论效应的影响,仍是静止时间;
但现在“诺亚”号发现,有关虫洞飞行的结论只适用于本域空间,而不能贸然推广到非本域空间。也就是说,飞船时间速率相对虫洞内的那个喇叭形空间是不变的,但相对于外面的大宇宙来说就可能有变化。怎么变?很可惜,速度和时间的关系不再是经典的、确定的、符合因果律的。对它只能用量子效应中的概率来描述,可以称之为“二阶时空的概率关系”。“诺亚”号当年在观测宇宙胀缩周期时产生的误差,就是由这种效应引起的。至于有没有三阶、四阶的时空关系,现在还不能断言。
具体来说,当虫洞式飞船经历了长期的高马赫飞行后,飞船时间速率相对大宇宙来说,可能加快,也可能变慢。所以,当这些飞船回到大宇宙后,可能回到现在,或回到过去,或去往未来。不过根据理论计算,三个特定的时间点具有最大概率,即:
现在(相对于出发时刻的“现在”,它是该时间段的中值);
宇宙肇始;
宇宙末日。
信件末尾有一句祝词:
“人类,为我们祝福吧!”
看了祝词,鱼乐水百分之百肯定,这封信件是天使执笔的——在他心目中,地球人和太空人已经是互相独立的两个物种了。
这个理论很直观,鱼乐水以其百岁的衰退智力,以其处于低度密真空的衰退智力,也能轻易地看懂它。她在猜测着:在发现这个理论后,“诺亚”号还会继续飞行吗?继续飞行就有更大可能偏离现在,掉到宇宙肇始和宇宙末日。还有,其他船队能独自做出这个发现吗?地球有没有办法通知它们?很难通知,对于那些亿马赫飞船,即使“扒火车”的办法也行不通了。但是,如果这些不知情者懵懵懂懂地一直飞行,那么,由于他们的超高速度(本质原因是超高的二阶真空激发强度),他们的时空坐标更容易偏离中值,从而掉落到时间的开端或尽头。
克罗斯韦尔说明天想听到她睿智的意见,可惜她没有,但天乐可能有,他是理性大海上的弄潮儿,喜欢接受这样的挑战。也许克罗斯韦尔明天来时,口袋中已经装着天乐的回复,一个简洁明晰的回复。
但愿吧。她揣着这个愿望躺到床上。
活着真难啊。对于无智慧的生物来说很难,对于有蒙昧智慧的先人们来说很难,对于已经差不多进入科学自由王国的新人类来说,同样难。只是难的内容和程度不同罢了。
但再难也要活着。活着不是为了逃避死亡,而是享受活着的乐趣(和痛苦)。当生命处于绝境时,不能绝望,先走起来再找路。鱼乐水在这些漫然思绪中逐渐进入混沌状态。她看到面目狰狞的死神蹲伏在前边的山顶,它脚下的山峰由无数死尸堆成;但死神的神情沮丧、妒忌、惨然。它喃喃地说,我杀死了所有的生命,但最终还是我输了。
在她朦胧的思绪中,天色渐渐放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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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朝的曹景宗屡立军功,为右卫将军。一次,梁帝于华光殿宴饮联句,未让景宗参与,景宗意色不平,梁帝劝说:“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这句话说白了就是:你一个武将,何必在写诗上丢人?但景宗已醉,强求不已。于是给他“竞、病”韵,没想到景宗操笔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