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终极之灾

  一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在我谈及智力快感的那个晚上,丈夫心中想的是什么。他是在想:只有那些能够享受智力带来的快乐同时又能感受到智力带来的痛苦的人,才是成熟的智者。在那个智力爆炸的时代,民众尽情享受着智力提升所带来的快乐,唯有天乐体味着“先知者”的痛苦。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诺亚方舟”号明天就要起航了。它要先在太阳系范围内航行一段时间,对飞船的性能做出最终检验,包括到木星上进行起降和采氢,并把检验结果传回地球,作为此后大批量制造飞船的依据。然后,它将断续飞行,以“非盲视”方式在附近寻找已经中断联络的“褚氏”号。“褚氏”号的速度只是略大于光速的万分之一,也就是说,起航十年来只走了千分之一光年。所以,以“诺亚”号的性能应该是很容易找到它的,那就像是一只鹰隼在湖面上寻找一只随波荡漾的橡皮鸭子。如果能找到,“诺亚”号将把十四名处于冷冻状态的乘员(包括褚贵福和十三个卵生人幼儿)接过来,为他们解冻,并将其接纳为“诺亚”号的新船员,然后重新登程。毕竟新飞船的生存几率要远远高于“褚氏”号。至于“褚氏”号上的五百个蛋形舱中的五百万枚人蛋,由于“诺亚”号没有空间来盛装,只有让它们留在原船上,“慢吞吞”地继续其原定航程了。
  万一找不到“褚氏”号,“诺亚”号也不会过多耽误,而会即刻开始超光速飞行。说白了,这点安排也是为了排除人们(包括鱼乐水)心中的不安——怕“诺亚”号在超光速盲视飞行中撞上它的先行者,尽管撞击的几率基本为零。从这时开始,“诺亚人”将真正成为太空种族,“诺亚”号将在百十年中越过灾变区域,然后在边锋处尽情冲浪,并随着边锋以光速前行,再把观察结果以光速信号传回地球。当然,地球收到观察结果肯定是三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整个人类社会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就像是处于迁徙兴奋期的雁群。自从人类被扔进一锅沸水后,人类的潜能就被充分激发出来。从“楚马发现”公布至今只有短短二十二年,从“褚氏”号飞船上天到现在只有短短八年,而人类的科技水平已经跨越千年,实现了以超光速航行为代表的科技大爆炸,包括三态真空理论、冷聚变技术、遮阳篷技术、人蛋技术、基因改造术、人脑与电脑的“透明式”接口、以嵌入芯片提高人脑智能的技术等等。以楚天乐、泡利、马士奇、亚历克斯、乔治、巴罗、贺梓舟、姬继昌等为代表的天才科学家灿若群星。那个爱说调皮话的乐之友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曾这样感叹:
  “有了这二三十年的灿烂,人类哪怕是真的灭亡,也值了。”
  当然,他的“乌鸦嘴”惹来了大家的一顿笑骂。没人想到他实际是早于楚天乐做了预言。
  送别仪式原打算在同步轨道上举行,就像送别“褚氏”号一样。但这次参加的客人太多,都去同步轨道是行不通的,只好改在地面上举行。至于送别地点,姬人锐选了一个很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中国中原丹江水库的人蛋岛。那儿曾是卵生人类的诞生之地,如今还保留着蛋壳、脚印等遗迹。尽管卵生人在人类史上很可能是过眼云烟(有了超光速飞船后,这种“穷人的技术”就完全被淘汰了,而且五百万个卵生儿的生存希望也非常渺茫),但不管怎样,他们是太空种族的先行者,值得追思和瞻仰。而且人蛋岛杳无人迹,水天一色,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独特意境,正是送别的好地方。
  一千零二名诺亚人(包括黑猩猩阿兹和玛鲁)在人蛋岛中心区域列队。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服装,上衣背后是黑白两色的太极图,这是诺亚族的族徽。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那是太空族的《圣经》——《诺亚公约》。他们不论男女一律光头赤脚。光头是因为在飞船的密闭环境里,脱发容易造成污染;赤脚,是因为飞船环境中用不上鞋子。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诺亚人有意形成一些有别于地球人的风俗,以提醒自己“太空种族”的新身份。列队以家庭为单位。列在队前的是船长亚历克斯,妻子玛格丽特·坎尼普和一对儿女,还有后来新添的两个年轻妻子。列在第二位的是贺梓舟和他的三个妻子,其中第三个妻子是前天刚刚完婚的。后边有物理学家巴罗、数学家詹姆斯等和各自的家人。“诺亚”号船员的专业选择以“硬科技”为主,但也有适量的文史哲、艺术类人才。诺亚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姬继昌不在这批船员中,他将是下一艘飞船的船长人选。
  千人方队肃然无声,就像凝固的石像。只有队列最中间的阿兹和玛鲁消停不下来,不住地左右张望。不过,它们(他们)的智力已经足以理解周围气氛的肃穆,所以也能克制着,没有更过分的举动。
  送行者有两千多人,环绕在船员周围,形成密集的人墙,但与圈内船员保持着一定距离。人蛋岛的面积不大,两拨人基本把全岛占满了。马家人都来了,天乐妈用轮椅推着天乐,徐嫂背着草儿。鱼乐水则一直把小姑子柳叶搂在身边,她知道今天对于柳叶是个困难的日子。柳叶穿着家常衣服,表情平静。现在正是杨柳吐青的季节,她上到人蛋岛后,去水边采了一些嫩柳枝,编了一顶绿色的桂冠戴在自己头上,这让她在送行人群中很显眼。
  他们与贺梓舟及家人隔着一段距离对面而立。贺梓舟与马柳叶默默地凝视着对方。
  人们都是乘船来的,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船只团团围着荒岛,就像是辽阔的湖面上群集着一群黑天鹅。
  宣誓开始了。诺亚人用右手把《诺亚公约》贴在左胸,齐声念诵誓词。誓词非常简单:
  “我誓言遵守《诺亚公约》,
  生命高于一切,集体高于个人;
  延续人类统绪,传承地球文明。”
  他们是用英文宣誓,这是诺亚社会唯一的官方语言,其他如汉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只是为研究目的而保留。船员们声音铿锵,节奏齐整,琅琅之声在荒岛上空回荡。两只黑猩猩已经配备了语音转换器,也能用英语说话,他们像大家一样念诵了誓词。
  听着诺亚人的誓词,鱼乐水不由想到二十二年前她采访马家人时,天乐妈说的一句话:“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留后?”那时自己曾感慨,这位文化不高的妇人用最简练最家常的语言总结了生存的意义。其实,诺亚人的誓词同样可以简化为天乐妈说的四个字:
  活着。留后。
  宣誓结束,各位船员的家人早就瞅准了目标,此时一拥而上,冲散了圈内的白色队列。他们同亲人洒泪拥抱,为即将永别的亲人送上最后的美食美酒。专程从非洲赶来的弗朗辛·布鲁瓦挤进人群核心,找到了两只猩猩,同他们深情拥抱,用手语同他们话别(同他俩对话,布鲁瓦反倒不习惯用英语)。阿兹和玛鲁经过三年的强化训练,智力更上了一个台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即将参加太空探险,到星星上去。阿兹高兴地用手语说:
  “我喜欢上天,看星星,看银河。”
  “对,你们一定能看到星星,银河,还有好多好多地上看不到的新鲜事儿。真羡慕你们两位啊。”
  玛鲁说:“我喜欢你也去。”
  布鲁瓦苦涩地说:“可惜我不能去,我想留在地球上。不过,我会一直记着你们,两位最聪明的猩猩。”
  “我也记住你。我记住喜欢你。”
  布鲁瓦被她的稚语逗笑了,“对,我也记住喜欢玛鲁,记住喜欢阿兹。再见。”
  “再见。”
  亚历克斯和贺梓舟作为船长和副手,先要应酬联合国和各**代表、教宗代表、“乐之友”代表等,与他们一一话别,也与下一艘飞船船长姬继昌郑重话别。半个小时后,贺梓舟才抽出时间,领着三位妻子挤到柳叶面前。柳叶同奥芙拉和肯姆多拉是熟识的,贺梓舟介绍了另一位叫齐闺臣的黄种**子。柳叶发现这女子的眉眼同自己极其相似,不由体会到贺梓舟挑选最后一位妻子时的隐秘用心。
  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而且她也根本没打算挽回。此刻,她心中满溢着怜悯,因为再过一会儿诺亚人就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她昨天已经知道了。她平复了一下心绪,从自己头上摘下柳冠,戴到洋洋哥的光头上,开玩笑地说:
  “中国古人一向喜欢折柳送别,我送你一顶柳冠吧。我把它看作一顶王冠,祝你在亚历克斯之后当一个好酋长。”
  贺梓舟郑重地说:“谢谢你的礼物。我会用基因技术让它永远存活,永远伴飞船前行。”
  齐闺臣上前一步同柳叶拥抱,“柳叶姐,我早就知道你。真可惜你决定不参加移民,不过这对我是件幸事,否则我就不能乘虚而入了。”
  她放声大笑,引得周围人都笑了。柳叶羡慕她明朗的心境,她在同地球和亲人即将离别时,没有表现出惯常的悲苦感伤。两个女人拥抱时,柳叶越过齐的肩膀找到了洋洋哥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微笑,然后离开。
  送行的人离开荒岛回到船上,以腾出地面降落直升机。一千零二名船员将直飞赤道的哈马黑拉岛,在那里坐交通飞船升到同步轨道,进入“诺亚”号,飞船随即就要起航。送行者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亲人,含泪离岛,在船上凝视着岛上的船员们。柳叶和天乐妈也走了,岛上的送行者只剩下轮椅上的楚天乐和推着轮椅的妻子,还有岛上的住户泡利,泡利仍是远远离开人群,表情落寞地看着这边。
  一千零二名船员在楚鱼二人面前重新列队。岛上异常安静,微风吹动着半人深的茅草,玻璃罩下的蛋壳和小脚印无声地封存在时间之内。楚天乐对妻子微微一笑:可以开始了。鱼乐水取出无线话筒和一张纸,语气舒缓地说:
  “我受丈夫楚天乐和霍克·泡利先生之托宣读这封信。信中述及的发现是他们两人于四年前合力完成的,但一直未予公布。”她向远处的泡利点点头,“我公公马士奇先生临终前与楚天乐有过一次深谈,劝他公布。此后,楚天乐和泡利商定,决定在飞船上天前首先向船员公布,此后即向民众公布。因为马先生说:这个时代的人类已经成熟得足以面对任何噩耗。”
  全场鸦雀无声。
  鱼乐水开始宣读。她的声音高亢而苍凉:
  “亲人们,孩子们——请理解这样的称呼,因为我们是代表母族为儿女送行。祝福的话语不再说了,我俩今天要说的,是向你们提醒征途中的风浪,告诉你们飞船即将面对的现实。很可惜,这个现实是相当冷酷的。”
  “二十二年前,科学界发现了以太阳为中心的局域空间急剧收缩,这将造成太阳系和地球的毁灭。从那时起,人类的所有潜能都被激发出来,全力寻找种群的生路。此后科学界又发现,塌陷区域正以光速向外扩展。不过,按照物理理论,空间收缩幅度必将随距离的平方而减弱,这样逃亡飞船还可以找到安全之地。四年前科学界进一步发现,塌陷区域在以光速扩展的同时其强度并未减弱。不过,那时人类已经有了超光速飞船,因而飞船可以永远保持在海啸的边锋处安全地冲浪,直到海啸波及全宇宙。最终的结局虽然不幸,但它是百亿年后的事了。”
  以上的内容是对历史的回顾。鱼乐水稍微停顿,继续往下念:
  “这样的现实已经够残酷了,可惜我们发现了更残酷的现实。实际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局域宇宙塌陷。早在二十二年前人类发现的,就是全宇宙整体的、同步的暴缩。只是因为暴缩是在那时的三十年前才开始,由于光线传播的延迟,那时只能观察到三十光年以内星体的光谱蓝移,于是造成局域空间收缩的假象。二十二年过去了,现在这个可观察区域已经扩大到五十二光年。孩子们,这也就是说,全宇宙得了绝症,将在千年数量级的时间中整体走向塌陷,再没有一片安全的绿洲,即使超光速的‘诺亚’号也无处可逃。也许就在此时此刻,多少光年外的智慧种族正竭力向我们这儿逃亡呢。”
  尽管船员们在心理上已经有所准备,但这个彻底的噩耗仍使一千个人如冰水灌顶,荒岛上一片阴森肃杀气氛。鱼乐水低头看看轮椅上的丈夫,丈夫身板挺直,目光平视,如石像般全无表情。再看看人群边缘的泡利,他背手而立,也是同样的表情。他们心中此刻想的是什么?这四年来,当他俩独自揣着这份秘密时,他们想的是什么?昨天丈夫把这份讲稿交给自己时就是这样的表情,而且鱼乐水想起来,这四年中他一人独处时,一直是这样的表情。
  昨天在山居中,妈、柳叶和草儿在院里玩耍。两岁的草儿玩疯了,咯咯笑着从院中跑进屋里,在每个大人手心上打一下,又咯咯笑着跑出去。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简单游戏,逗得大人们都忍不住笑。柳叶与贺梓舟分别在即,心中即使千回百转,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高高兴兴地陪着草儿玩儿。刚从人蛋岛回来的楚天乐把一份电脑打印稿交给妻子,鱼乐水看完,震惊地看着丈夫。天乐做了简要的解释:
  “实际上,科学家们早该想到这个结论了。”他冷静地说,“结论就是:整个宇宙其实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收缩,也同步产生了光谱蓝移。但由于光的传播需要时间,所以在开始变化的t年,地球只能看到周围t光年内的星光蓝移,这就造成了局域塌缩的假象。因为收缩率均匀,所以星体的目视速度或蓝移值与距离成正比,星体越远,则蓝移越大;但暴缩又是匀加速的,由于远处的星光处于收缩早期,所以蓝移值越远越小。两种相反的因素综合起来,结果便是在0.5t光年处出现蓝移的峰值。这个结论同二十二年来的观测值完全相符,不再需要任何牵强的解释。而且这也扫除了爸爸担心的最后一片疑云——他说,如果塌缩恰恰发生在人类文明存在的时空,多少像是‘人类中心说’的变相复活。早就该想到了啊。”他叹息道,“但正如爸爸说过的另一句话:人类身上禁锢着许多重囚笼,包括观念的囚笼,它甚至比物化的囚笼还要坚固。物理学界曾有一条金科玉律是谁都不曾怀疑过的,那就是:宇宙中无论什么样的变化动因,其传播速度都不能快于光速。这也一直被观察所证实。比如,如果一团遥远的星云在十年内整体变亮,那么它的尺度绝不会大于十光年。由于这条铁律,没有一个人,包括我,认为宇宙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整体转为收缩。这样,导致我们对一个明显的事实在二十二年中视而不见。”
  鱼乐水轻声说:“但这条金科玉律——确实是正确的呀。”
  丈夫摇摇头,“它是正确的,但某种机理能绕过它,我和泡利在四年前才认识到这一点。其实早就有人在打破它,虽然是出于无意。宇宙学家一直在讨论一种假说:当宇宙临界密度大于1时,膨胀宇宙最终将转为收缩。这个假说其实有一个潜在前提,那就是:宇宙应是整体地、同步地转为收缩,而不是——比如半边膨胀半边收缩。科学界已经认识到的‘宇宙各向同性’,实际上也暗含了宇宙的整体同步。那么,是什么机理能绕过这个金科玉律?我用一个二维世界的直观比喻,”他对鱼乐水微微一笑,“用我从小爱玩的吹泡泡作比喻吧。”
  鱼乐水瞬间想到了三十八年前那个坐在行李卷上吹泡泡的绝症男孩,下意识地握紧丈夫的手。丈夫继续说:
  “假如有一个肺活量很大的上帝,站在气球的球心处,正在吹一个百亿光年大的气球。而我们就是生活在气球表面的二维人。整个气球的膨胀是同步的,它由二维之外的原因——上帝吹气的气压——所决定,而与气球表面这个二维世界的光速限制无关。现在,假设上帝突然打了一个猛烈的喷嚏,爆炸波以光速向球面传播。由于爆炸波是发生在球心处,它将同时到达球面各处,于是,球面宇宙在同一瞬间开始暴涨。”天乐比了一个强调的手势,“请注意,球心的爆炸传到球面是需要时间的,仍然遵从光速限制,但那是高一维的事。而在二维球面上,暴涨是在瞬间同步发生的,似乎突破了光速限制。我和泡利把这种机理命名为‘内禀同步’。”他停下来,看看妻子,“这个例子也正是我们这个宇宙发生的事,只需把二维改为三维、把‘暴涨’改为‘暴缩’就行。总括起来就是说,我们宇宙同步收缩的原因是在第四维,这个第四维就是真空的深层。”
  两人长久地沉默。院外又传来草儿的尖叫和疯笑,听话音好像是柳叶为她逮了一只蝴蝶。良久,鱼乐水问:
  “可是,动因呢?宇宙急剧收缩的动因是什么?是哪个上帝打了一个负向的喷嚏?”
  楚天乐摇头,“你问得好。这仍是三态真空理论的罩门,至今没有找到解释。如果它确实是发生在更高维,也许人类很难理解……”他又摇摇头,“我想到第一次老界岭会议上,天文学家徐一帆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咱们这个局域宇宙收缩的原因很可能是发生在更高维。我那时以年轻人的狂妄轻易把它否定了,说什么‘我不认可宇宙中有一个爱玩气球的上帝’,现在想起来很惭愧。”他补充道,“不过,虽然动因未明,但其造成的结果——宇宙是在整体地、同步地、急剧地收缩——这一点不容怀疑。这个真相太残酷,所以我和泡利一直严格将它保密,直到和爸爸谈话后。”
  鱼乐水又沉默了一会儿,“爸爸鼓励你把这个发现公布?”
  “爸爸没有表态,只问了一句:你七岁那年我狠心把你的后路斩断,你后悔不后悔?乐水,我从来没有因为知道病情真相而后悔。”两人默然。少顷天乐说,“我不后悔。我感谢干爹这样做。干爹那时还说过:‘人总是要死的,但这并不妨碍快乐地活着’。现在,我们只用把这句话中的‘人’换成‘人类’,换成‘宇宙’就行了。活着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逃避死亡,因为最终的死亡是无法逃避的,从理论上讲也无法逃避。人可以依靠科学改变局域环境,但没有人会狂妄地认为人类能改造整个宇宙,或者当宇宙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时,人类之花还能在废墟上独自开放。所以——不妨把人类的后路也狠心斩断吧,这样,也许人类的晚年还能有一个灿烂的花期。”
  鱼乐水叹息着,无奈地认可了丈夫的决定,但免不了心中阴郁。这二十多年来,“乐之友”们一直“鞭挞”着全人类寻找生路,没想到寻来寻去前面仍是绝路,一条彻底的断头路!她说:
  “泡利也同意公布?”
  “他无所谓的。那是个远离尘世的哲人,只醉心于探讨宇宙的深层机理,不大看重尘世间的小小纷扰。”
  “公布前要同姬人锐他们商量一下吧,我怕引起大的动乱。”
  楚天乐苦笑着说:“我了解他,他不会同意公布的,他肯定会说,这个结论超出民众的承受能力。”
  丈夫这句话其实是说,即使姬人锐不同意,他也会向民众公布,尤其是向“诺亚号”船员公布,他不会让诺亚人在未得知真相前起航。鱼乐水艰难地思索着,无法走出这两难的处境——如果公布,很难避免大的动乱;如果不公布,难道让人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向死亡?最后她问:
  “你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和柳叶吗?”
  这句话实际是对楚天乐决心的考验:在告诉民众之前,你有勇气把这个噩耗告诉几位亲人吗?楚天乐看看她,没有多说话,而是直接把外面三人喊了进来。三个女性正玩得投入,身上都带着阳光和春风的气息,草儿脸蛋红扑扑的,额上浸着细汗,手中捧着一只很大的黑蝴蝶。楚天乐把那张纸交给柳叶,柳叶看完震惊地瞪着哥哥。哥哥示意她把纸传给妈妈。天乐妈看完后沉默了很久,叹息道:
  “我早料到了。这几年看着天乐独自煎熬,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唉,我这把年纪,早把生死看淡了。可是想到草儿这样嫩生生的娃儿,真是……”
  她的眼眶红了,不再说话。柳叶沉默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让洋洋他们走吧。既然宇宙……让他们飞吧。”
  草儿奇怪地看着几个大人,问:“姑姑,你们咋啦?奶奶你为啥哭,爸爸惹你生气了吗?”
  她用小手抚摸着奶奶的脸。天乐妈的泪水终于没能忍住。
  人蛋岛的荒草坡上,鱼乐水读完了这封信,一千名光头赤足的诺亚人长久地静默着。良久,亚历克斯往前跨一步,原地转身,面对着他的部下,笑着说:
  “谢谢楚天乐先生和泡利先生在我们出发前告诉真相,果断地斩断了我们的后路,就像楚天乐七岁时马老所做的一样。我理解你们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所以,再次谢谢你们,感谢你们对一千名诺亚人的信任。”他问大家,“现在咱们该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意外,属于不可抗力因素。所以,如果哪位船员改变了主意,不想进行这次无望的探险,我完全能够理解。请大家考虑十分钟,想改变主意的请退到圈外,其他人仍将按原计划启程。”
  他不再说话,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方队,一千人不说不动,如一千具凝固的雕像。荒野的风吹动着深深的茅草,远处传来波浪拍击湖岸的单调的哗哗声。十分钟过去了,亚历克斯说:
  “如果没有,那我就要通知直升机群过来了。”
  下面仍没有人动,于是他通知了。片刻之间,几十架早就做好准备的直升机飞来,遮蔽了天空,降落在人群方队的四周,几十双旋翼搅出狂风,机腹下的荒草都趴伏在地面上。就在这时,站在前排的奥芙拉忽然高声喊:
  “等我几分钟!”
  她跑向最近的直升机,拉开舱门跳上去,迅速对驾驶员说了几句什么。这架直升机旋即拔高,向荒岛外湖面上一艘大船飞去。它在大船上空悬停,奥芙拉坠绳下去,在人群中找到柳叶。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奥芙拉大声说着,也用手势比划着。柳叶愣了有十秒钟,忽然跳起来,拥抱妈妈和小侄女,拥抱姬伯伯,泪流满面地哽声说着:
  “永别了,妈,草儿,姬伯伯,记着我,我会永远记着你们!”
  她随即和奥芙拉手牵手奔向直升机,先后攀绳而上。直升机随即飞往人蛋岛,在原地降落。两位女性跳出机舱,柳叶先跑到哥嫂身边,同两人含泪热拥,然后折回头跑向方队,来到贺梓舟的身后。贺匆匆同柳叶拥抱一下,他的另三位妻子也同柳叶匆匆拥抱,然后贺向亚历克斯做了个手势。后者随即下令,一千零三名船员井然有序地向各自的直升机跑去。柳叶在跑动过程中还用力甩脱了鞋子,像其他人一样打着赤脚——至于她黑亮的长发,只有登船后再剃去了。
  直升机群同时升空,像群鸟一样向南飞去。荒岛上只留下轮椅上的楚天乐、他身后的妻子和水边的泡利。三人默默地远眺南天,那些卧在玻璃罩中的人蛋壳安静地陪伴着他们。
  2
  距地球三万六千米的同步轨道上,“诺亚”号静静地悬停在那里,一如几年前的“金鱼”号。从外观上看,它没有“金鱼”号壮观,因为它的尺度逊于前者,外形也过于几何化,缺乏个性。多圈缠绕的磁力加速轨道使它像一个纵纹密布的哈密瓜:头部是一个凸抛物面,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的两个末端固定其上,粒子将在那里完成对撞。原来那条“金鱼尾巴”仍然保留着,只是不再做光的反射镜面,而是作为尾部天线。
  新闻飞船和舱内摄像机向全世界民众播送着“诺亚”号的远景、近景和内景。解说员仍是上次的叶知秋和朱迪·特纳。镜头转到船舱内部。紧贴着椭球形船体的内侧,密布着一千多个六角形的船员的生活间,恰似蜜蜂的蜂巢,它们占了船舱一半的空间。船后是轮机舱和液氢贮罐,船首是指挥舱。现在,亚历克斯和贺梓舟立在船长和副手位,等待着从三亚指挥大厅下达的命令。船体中心是一个很大的活动大厅,聚集着一千零三名船员。他们这会儿没有具体工作,互相交谈着,拥抱着,做着手势,拍打着同伴的肩膀,频繁交换着位置,就像是在开一个大型Pa
  ty。舱中有三个人最显眼:满脸黑毛的阿兹、玛鲁和身穿便装、一头黑发的马柳叶。奥芙拉和齐闺臣手中拿着一套服装,挤过来找到柳叶,此刻正在为她换外衣。外衣很快换上了,但她黑亮的长发在一群光头中仍然非常显眼,使得远在几万千米外的妈妈、哥嫂和草儿从屏幕中一眼就能轻易认出她来。
  楚天乐宣布的终极噩耗似乎对诺亚人没有太大影响,他们处于出发前的群体亢奋中。地面上的亲人们欣喜地发现,柳叶同样是表情明朗,看来她已经抛开了此前那些有关“异化”的种种沉重思绪——本来嘛,如果整个宇宙都只有短短数百年寿命,那些伦理上的思索未免太迂曲了,那就像是对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婴担忧她将来分娩时的阵痛。天乐妈他们对柳叶放心了,但心中也免不了悲苦,柳叶的离去太突然了,让当妈的着实受不住。
  两位主持人在解说,现在是叶知秋的声音:“……‘诺亚’号的点火不同于‘褚氏’号,甚至不同于‘金鱼’号。它有能力达到一点六马赫的超光速,而且不存在加速阶段。所以,在点火的瞬间,飞船也将瞬时消失,因为人类的目光无法追上超光速的隐形飞船。这是汪洋恣肆的神力,无论是耶和华、宙斯还是朱庇特都无法做到,简直超越了人类最瑰丽的想象。但这种神力是通过科学技术实现的,是实实在在的成就。所以,请大家瞪大眼睛,等着飞船突然消失的那一瞬间吧!”
  朱迪接着解说:“飞船的第一站是木星,它将在那里实验高速状态急停工况和模拟采氢工况。现在,新上天的楚马望远镜已经对准了木星,让我们屏住气息,等待那里传来的好消息吧!”
  民众们,包括两位解说员,此刻还不知道那个“终极噩耗”,所以众人中洋溢着出征前的亢奋。
  起航时间到了。万籁俱寂,单调的倒计数声敲击着凝固的空间:“……6、5、4、3、2、1。点火!”
  飞船前方突然闪出白光。这次不像“金鱼”号,因为没有抛物形镜面的反射,白光并未聚成射向前方的单束强光,而是向四周散射,形成一次光的爆炸。然后,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飞船突然消失,干净彻底地消失。空中出现一条不透明的长条,遮住了后方一条窄窄的星空,不过这个时间非常短暂,只有目光敏锐的人才能有极短的一瞥。那条被遮住的条形星空随即恢复正常,而这条“混沌鱼快速游走,很快就消失了。”
  七十亿人瞠目观看着那个长长的空镜头。片刻之后,全球范围内同时爆出狂喜的欢呼。七十亿人的欢呼声浪汇合在一起,一定使那个瞬间的地球大气压升高了一个百分点。民众们纷纷离开电视机来到街上,自发地组织起狂欢。非常遗憾,大多数民众因此错过了“诺亚”号的第一次回音,它是在飞船起航后二十四分钟发出的,六十三分钟后抵达地球。贺梓舟在七亿千米外激情地呼喊:
  “这儿是‘诺亚’号!我们已经到达木星,用时二十四分钟。现在‘诺亚’号是在停泊状态同地球联络。我们还没有收到地球的呼叫……”
  这是一个不该有的疏忽。“诺亚”号起航之时,地球已同时开始了对它的连续呼叫。这样的呼叫将永远延续,直到地球的末日。呼叫电波非常强劲,再加上“诺亚”号强大的尾部天线,可以保证“诺亚”号在十万光年内仍能收到母星的声音(其前提是飞船处于悬停状态,而地球的声音还没有被灾难吞噬)。但——本来呼叫该提前十五分钟开始的!以“诺亚”号启程时刻为时间原点,一点六马赫的“诺亚”号在二十四分钟后到达木星,但地球的呼叫电波在三十九分钟后才能抵达!超光速的“诺亚”号像是闯入天官的孙猴子,把一切经典程序全打乱了,而智慧的科学神祗们还没学会适应新秩序。
  3
  “诺亚”号此刻已抵达木星附近,木星重力范围之外。“诺亚”号停止激发,以无动力状态悬停。亚历克斯调整飞船的角度,让船艏观察窗正对着木星。这是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以迫人的气势占据了整个观察窗,甚至占据了整个天空。飞船此刻处在木星黑夜区的边缘,面对着木星背面绵延几万千米的极光,极光在太空中摇曳变形,如梦如幻,在它的映照下,木星暗半球的轮廓清晰可见。两极的紫色极光更为明亮,就像巨大的木星带着两顶紫色的夜光帽。木星自转极快,带动其大气层顶端的云层,以每小时约三点五万千米的速度旋转。云层被拉成条状云带,与赤道平行,明暗交替分布。云带的结构十分复杂,而且激烈翻卷犹如炼狱之火。至于著名的木星大红斑则更为狰狞,犹如撒旦的一只毒眼,它的颜色在鲜红中略带淡玫瑰色,云团激烈翻滚,形成强大的涡旋。
  观察窗中能看到黯淡的木星环和众多木卫星。有脾气狂暴的伊奥(木卫一),颜色鲜红得近乎妖冶。它是太阳系火山活动最强烈的星体,此刻正好有一次火山喷射,喷射出的火山烟云高达数百千米,拖曳在起伏的山脉和极长极宽的峡谷上。也有更有名的欧罗巴(木卫二),它的表面覆盖着厚达数千米的冰层,明亮的冰表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冰裂,有些冰裂甚至贯穿五千米厚的冰层。
  船员们敬畏地观察着蛮荒强悍的木星。它不应该是朱庇特的宫殿[1]
  ,倒更像是撒旦的巢穴。超光速航行造成了严重的心理时差,刚才还在绿水蓝天的地球,转眼就到了地狱般的木星——确实是转眼间!二十四分钟,也就是一顿午餐的时间,没有加速减速阶段,没有过载体验,飞船就轻松越过了七亿千米的遥远距离!船员们都被过于猛烈的感官突变震晕了。
  此刻,船长亚历克斯、大副贺梓舟和科学官巴罗都在驾驶舱里。贺梓舟对地球呼叫完毕,不再等待回音,因为地球对这次呼叫的回答将在两个三十九分钟后才能抵达。他对亚历克斯说:
  “开始采氢?”
  “开始吧。你来驾驶。”
  按照预定计划,“诺亚”号已经实验了高速飞行中的急停,以及在停泊状态下同地球的联络,现在要实验高重力下(木星赤道重力为2.52G)的模拟采氢了,因为在将来的航行途中,氢的补充是飞船头等重要的大事,必须事先进行模拟。
  对于化学动力飞船来说,即使在地球那样较低的重力下降落也是十分危险的操作。飞船只能沿一个非常狭窄的角度向大气层溅落,角度过大或过小都会造成飞船失事。但对于“诺亚”号上身手灵活的“小蜜蜂”来说,想要降落实在是太轻松了,它有强劲的动力,还有两双能灵活调整角度的大翅膀,足以抵挡木星的强大重力。
  贺梓舟带上两名船员准备离开母船,通过甬道进入“小蜜蜂”一号,这时,地球的呼叫传来了:“‘诺亚’号,这是地球在呼叫,听到请回答。‘诺亚’号,这是地球在呼叫,听到请回答……”
  这是地球信号站的自动呼叫,不是对刚才“诺亚”号呼叫的回答。贺梓舟没有理会,径直来到“小蜜蜂”座舱前,坐上驾驶椅,操纵它开始降落。“小蜜蜂”向前喷射着等离子焰流,轻飘飘地潜入大气层,五彩的木星图景快速掠过观察窗。现在重力出现了,不过,“小蜜蜂”是处于部分自由落体状态,重力被弱化,表现为不到0.3g的重力,贺梓舟三人得依靠安全带才能来保持在驾驶位。降落过程十分顺利,他们有闲暇来观景了。此时飞船处于白昼区,远远看去,浓密的云层随着飞船进入而变得稀薄,颜色也淡多了,太阳在云层外闪耀,光线晦暗,个头小如苹果,在木星的淫威下失去了往日的帝王气势。随着飞艇的下降,空气的颜色逐渐变化,从红色变为棕色,再变为白色,最后变为蓝色。这时再回头向上看,晦暗的太阳已经淹没在浓密的大气中。六十八颗木卫星中,只有伊奥和欧罗巴在夜空中撒下微弱的光。
  此后,飞艇保持匀速下降,现在作用在他们身上的是2.52g的重力。三人一直等着飞艇在海面上的溅落,结果根本没有感觉到。木星大气层和海洋的成分都是氢,其气相和液相是逐渐过渡的,没有一个清晰的海面。当然区别还是有的,飞艇的下降速度逐渐减小,这是由于液氢的浮力大于氢气的浮力。贺梓舟对船员小陈说:
  “已经进入液氢层。开始采氢吧。”
  “好的。”
  飞船关闭了动力,重力使其在液氢中快速下坠。小陈打开自动进液口,听到嘶嘶的进液声。但声音在十几秒钟后即停止,因为飞艇上的液氢罐此前基本是满的。模拟采氢至此顺利完成,船员们甚至觉得有点不过瘾,“小蜜蜂”的优异性能使凶险的太空活动成了小孩子的游戏,失去了刺激性。
  他们向母船报告:“蜜蜂”一号即将返航。通话器中传来母船的回答,但木星大气有强烈的电磁畸变,通话器中声音嘈杂,无法分辨。另一个船员维拉进行了消噪处理,然后向两人摇摇头,表示无法消噪。贺梓舟说:
  “不必联系了,返回吧。”
  “小蜜蜂”启动动力,以39的加速度奋力向上飞升。六个小时后,“小蜜蜂”浮出木星的大气层,看到悬停在上空的母船。
  贺梓舟把模拟采氢的过程向船长作了报告,“诺亚”号稍作休整就要开始下一步的行程。亚历克斯说:
  “我来驾驶,你去看看船员们的情绪,毕竟他们在两个小时前才得知那个终极噩耗。”他笑着加了一句,“特别是柳叶。”
  他说得不错,因为对于柳叶来说还要加上另一个因素——突然的登船。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是在十秒钟内做出的,势必伴随着心理上的剧烈震荡。因为,她狠心舍弃的爱人现在重新得到了,而她打算陪伴终生的母亲、哥嫂和侄女,还有那颗亲爱的老地球,却突然间生离死别!这样陡峭猛烈的转折,足以让一个女人精神休克。
  贺梓舟对船长感激地点点头,带上柳叶送他的那顶柳冠,离开驾驶舱,来到活动大厅。飞船刚刚停止自转,处于无重力状态,所以飞船的船员在大厅中自由飞翔,一片笑声喊声。贺梓舟一边从人群中飘飞过去,一边不停地对船员说:
  “一切顺利……模拟采氢已经完成……地球的回音到了……”
  他看到了三个妻子,她们围在一起,刚用电动理发剪为柳叶理完发,理掉的长发被仔细收集起来,以免在失重环境下造成污染。柳叶笑嘻嘻地摸着泛着青光的光头,齐闺臣举着镜子,柳叶饶有兴趣地对镜欣赏。贺梓舟挤过去,把自己头上那顶柳冠取下来,扣在柳叶的光脑袋上。他笑着问四个人:
  “你们怎么样?”
  他是想问临行前宣布的终极噩耗对四人的影响,不过,看来超光速行程的刺激要远远强于那个噩耗,所以大家都答非所问。肯姆多拉说:
  “一切都好。就是在航速超过一马赫时,身体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发生在细胞深处,甚至是更深的深处。至于究竟是什么,我无法准确描述。”
  其他三人也说有同样的感觉。那是空间湍流造成的,虽然湍流发生在第四维,也就是在空间深层结构,但还是影响了人的感觉,只是它不可能被准确描述,因为在三维世界中进化出来的生物从来没有经历过。贺梓舟笑着问奥芙拉:
  “登机那个瞬间,你怎么会突然想到把柳叶拽上飞船?”
  奥芙拉平静地说:“也没有明确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既然整个宇宙都……”她没把话说完。
  贺梓舟看看三个妻子,“可是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该如何安置她呢?”
  奥芙拉平淡地说:“没关系,作为特殊情况,船长会通融的。”
  柳叶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贺梓舟看看她,感慨中掺杂着一丝谐谑:柳叶曾答应要为所爱的人在地球留一条血脉,现在食言了,她又把它带上飞船了!在突然决定登机的瞬间,柳叶是什么想法?她对于“异化”的深切忧虑是不是被那个噩耗击碎了?不管怎么说,在最后一刻柳叶来了,这让贺梓舟非常高兴。
  飞船在停泊状态下,收到了地球的第二次回音,说感谢他们的成功实验,为地球采氢飞船的建造夯实了基础。贺梓舟把地球的回音向大家做了通报,又让每人录了第一封视频家书,以信息压缩状态发往地球。这些语音家书中属柳叶的最长,这可以理解,因为一千零一名船员(不含两只黑猩猩)中,只有她是突然登船的。她给妈、哥嫂、小侄女、姬伯伯、姬继昌、徐嫂都致了问候,声音哽咽地道了永别。
  随后,亚历克斯作为执法官认可了柳叶和贺梓舟的婚姻,为他们补办了正式手续,也举行了简易婚礼。“诺亚”号航程的第一天是在婚礼的喜庆中度过的,然后它就开始了第二项计划:寻找“褚氏”号。
  这个工作也太轻易了。“褚氏”号预定朝着大角星飞,所以航线是已知的。它的最高船速是每秒四十千米,亦即光速的八千分之一,再考虑加速段的耽误,它在八年中只走了不足千分之一光年。“诺亚”号在追赶它时,虽然不能使用盲视飞行方式而只能断续飞行,但也能轻松达到半光速。也就是说,如果顺利,它能在一天时间内追上“褚氏”号。超光速飞船彻底搅乱了人们的心理定势,即使作为船长、大副和飞船科学官,亚历克斯、贺梓舟和巴罗有时也觉得恍然,不敢相信数学计算得出的这些“过于轻易”的结果。
  “诺亚”号以大角星校准了方向,以半光速前进,一天半之后还没有发现“褚氏”号。亚历克斯估计已经追过了头,果断地拨马而回,顺着来路再找一遍。这次他们放慢了速度,仅使用零点二倍光速,半天之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目标。“褚氏”号此刻是在恒星的空当中,天幕黝黑,飞船本身又不发光,所以第一次没有发现。衬着极为广袤荒凉的天幕,“褚氏”号就像一只背甲灰暗的小甲虫,它那反光率极高的镜面外壳在这近乎无光的环境中也显得十分暗淡。它在无边的背景下缓缓爬行,看起来就像静止在那里。“褚氏”号此刻是无动力飞行,因惯性保持着每秒四十千米的速度。这在化学动力时代已经是极为杰出的成就,但相对于无边的宇宙,相对于超光速的“诺亚”号,它的速度实在太可怜了,就像一只失去大腿只能爬行的蟋蟀(“褚氏”号细长如蟋蟀尾须的尾喷管引发了这样的联想),令“诺亚”号的观察者心存怜悯。
  “褚氏”号已经很近了,“诺亚”号前部的白光映在它的镜面外壳上,立时它变得银光闪烁,恢复了生气。“诺亚”号轻松地追上去,等双方距离在十千米左右时,“诺亚”号退出了虫洞式断续飞行状态。因为如果再靠近的话,空间湮灭将损坏“褚氏”号。“诺亚”号改用姿态调整喷口来驱动,达到了和“褚氏”号同样的速度,缓缓靠上比自己庞大的后者。
  贺梓舟及五名船员穿上太空服,准备登船,柳叶也在内。虽然柳叶是“诺亚”号的新人,但她其实接受过全套训练,所以贺梓舟在第一次太空行走中就启用了这个新手,以便她尽快重新进入角色。
  六人手拉手在“褚氏”号的中央甬道向前飘飞,四周是十个半空的燃料舱,再外边是十个货物舱。框架结构的间隙中嵌着黯淡的天幕。他们在甬道中飘飞了几百米,通过密封的指令舱(这儿是飞船的大脑),拐到甬道的一条岔路。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庞大的扇圆柱形货舱,这是十个货舱中的一个。按照资料中介绍的方法,他们从外面打开门进去。入眼是林立的巨蛋形舱室,有四层楼高,每个装载有一万枚人蛋。六个人仰视着它们,敬畏中掺杂着怜悯。虽然“褚氏”号不过是八年前制造并上天的,但此刻已如历史的陈迹。依靠“褚氏”号相当原始的技术,想让这些人蛋在某个星球顺利孵化并成功生存,机会相当渺茫,它们只是在那时的科技水平下所做的孤注一掷的努力。
  超光速的“诺亚”号与“褚氏”号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可他们还不是同样面临绝境?在宇宙的整体急剧收缩中,“诺亚”号同样是人类绝望的努力,至少到目前为止,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微光。
  贺梓舟心中感慨着打开那枚最小的巨蛋舱,里面密密麻麻垒放着人蛋,都处于深度冷冻状态。它们保持冷冻不需要消耗能量,只用依靠太空自身的低温。舱室后部就是褚贵福的冷冻装置了,同位素能源保持着工作状态,一盏小小的红灯幽幽地亮着,为坟墓般酷寒死寂的舱室增添了些微生气。冷冻装置的门是透明的,那位老人在幽暗的红光中安静地睡着,他本来至少要睡四十五万年的。六人在老人面前怀着敬意肃然而立。这个前半生劣迹斑斑的巨富在后半生完成了蜕变,成了太空种族心目中的伟人。现在他们要打扰老人的安睡了,他能否同意离开这些他本打算终生照料的人蛋,回到人群中生活?但不管结果如何,他们还是要唤醒他,这是为他负责。
  他们关闭了巨蛋舱的舱门,因为冷冻者复苏需要处于有氧大气环境中。柳叶轻声说:“贺大副,让我来启动吧。”
  贺梓舟微笑着避到一边,柳叶上前,虔诚地按下复苏按钮。冷冻装置的透明门内立即充盈着明亮的灯光。那盏微弱的红灯熄灭了,另三盏明亮的红灯开始闪亮。六人耐心地等待着。完成复苏需要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诺亚”号本可以飞行三百四十亿千米的!舱室中气压逐渐增加,温度逐渐升高。等到两盏小红灯变绿,表示舱内大气和温度已经正常,六人取下太空服头盔。冷冻室内,加热过的血液逐渐泵入老人体内,老人的脸色慢慢恢复血色。终于,他的眼球在眼睑之后开始缓慢地转动,睫毛开始颤抖,然后第三盏红灯变绿。复苏过程完成,他醒了。
  僵硬的意识逐渐恢复流动,褚贵福收拢散乱的目光,首先看到一个形貌奇怪的人,这人穿着白色的太空服,但没戴头盔,她分明是女人,但脑袋锃光。而且,这个光头女人的相貌似乎有些熟悉。然后他的耳蜗恢复了功能,听到对方柔声说:
  “褚伯伯醒了?我是小柳叶呀,不过我已经大了八岁。”
  马家的小柳叶?大了八岁?褚贵福努力拼拢着意识,问:“你是柳叶?这是咋回事,‘褚氏’号没上天?”
  “上天了,已经飞了八年,我们是乘第二艘飞船赶上的。说来话长啊,我先扶你出来,吃一点流食,然后到我们船上,再给你慢慢介绍情况。”
  几个光头男人过来,把他扶出冷冻装置。他认出其中一个是洋洋,贺家那崽子,但已经是三十岁出头的大人了。他们先让他喝了点水,进了一点儿流食,然后为他穿上太空服,四个男人架着他返回“诺亚”号。走前,他们恢复了这个舱室的原状,仔细关闭了舱门。
  亚历克斯率领千名船员热烈欢迎这位太空人的前辈。不过他知道褚老的身体还没恢复,因此没让他在活动大厅多停,直接把他送到了小餐厅。四个熟人(亚历克斯、詹姆斯、贺梓舟和柳叶)陪他吃了第一顿正餐。到这会儿,褚贵福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也恢复了他一向的好胃口,他一边风卷残云地吃着,一边听贺梓舟介绍这八年来的情况。听着听着,他的目光变阴暗了,脱口道:
  “俺们拼死折腾,把家产花得屌蛋净光,总算找出这么一条活路,又被你天乐哥堵死了?‘褚氏’号上五百万枚人蛋没处可去了?”
  亚历克斯叹息道:“坦率地说,眼下还看不到希望。‘诺亚’号马上就要全速向灾变区域的边缘飞,就是为了验证或推翻楚天乐的这个发现。但愿我们能推翻它。”
  他们告诉老人,根据乐之友执委会的意见,他们准备把老人和那十三个卵生人幼儿转移到“诺亚”号上航行,因为这艘新船毕竟安全得多。至于其他人蛋,就只能维持原来的安排了。在新的形势下,如果老人改变主意,不愿再浪迹天涯的话,“诺亚”号将负责把他送回地球。褚贵福疑惑地问:
  “‘褚氏’号已经飞了八年,你说是飞了一百亿千米,你们绕这么远送我回去?”
  柳叶笑了,“褚伯伯,不费事的。已经对你说过,‘诺亚’号是超光速,送你回去也就半天时间。”
  “半天?”
  “对,来回不过耽误一天。”
  褚贵福被深深地震住了。
  饭后,柳叶领他参观了“诺亚”号。“诺亚”号比“褚氏”号小,但更为精致。他们参观了活动大厅,参观了一千多个像鸽子笼一样的船员住室,还有指挥舱和轮机间,核聚变装置就在这儿,为全船提供生活能源和常规飞行动力。所有碰到的船员都以敬慕的神色向褚贵福问好,包括那两只穿着同样服装的黑猩猩。柳叶告诉褚伯伯,这两只黑猩猩已经有十岁孩子的智力,这是智力爆炸的结果,他们通过语音转换器也能说简单的英语和汉语。柳叶说:
  “阿兹,玛鲁,问褚爷爷好。”
  两只猩猩恭敬地鞠躬:“爷爷好!”
  褚贵福咧嘴笑了,“好,好,我又添了俩长毛的孙子。可惜爷爷空着手,没法给见面礼。”
  柳叶逗他,“不用给见面礼,亲一下就行,这俩孩子最喜欢大人亲他们。”
  褚贵福看看那两张长满黑毛的脸蛋,有点为难,但还是每人亲了一下。两只猩猩高兴得容光焕发,柳叶忍不住大笑。
  柳叶也大致介绍了《诺亚公约》的内容。褚听说柳叶只是贺梓舟四个妻子中的一个时,目光古怪地看了她半天。虽然他本身妻妾成群,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把这看成“邪恶之事”,只能由他这样的恶人来干,而不能落在柳叶这样的干净姑娘身上。现在这竟然成了飞船社会的正常规则,连他也一时接受不了。
  柳叶本人是经历过心理上“死而复生”的人,非常同情这位老人。褚老伯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心理上都经历了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想想吧,他拼尽家财,付出后半个人生才弄成了那艘“褚氏”号飞船,用以保存他家人(后来扩大为人类)的血脉,忽然得知他走的竟是一条绝路!他毅然离开地球,准备沉睡四十五万年,陪着那些人蛋走完那漫长得令人发疯的航程,却突然在十年内就被唤醒!心理脆弱的人也许会为此精神失常,但褚伯伯没有。这位草莽出身、历尽风雨的老人,一定有钢铁般的神经。
  她尽力劝褚伯伯留在“诺亚”号上。“我离开了妈和家人,以后你就是我的父亲。”她说,“对于超光速的‘诺亚’号来说,前边的世界必定有无穷的发现在等着,所以飞船生活不会寂寞的。‘诺亚’号不久就要穿越一颗恒星,来验证虫洞对飞船的保护作用,那可比杂技团里老虎钻火圈刺激多了!”但褚伯伯显然没被她说动。他问:
  “你们以后咋打发日子?你说过,飞船超光速飞行时连窗外的景色都看不到。”他想想又补充道,“想多生个娃儿也不行,要不飞船就要胀破了。”
  “你说得对,但我们可以冥思默想。”
  “冥思默想?”
  “飞船社会没有生存压力,没有干扰,我们会把全部精力用到研究科学、哲学和文学艺术上。也许一百年后,我们会把人类的科学技术提高五千年。也许这一千名船员中会出现五百个伟大的哲学家、六百个伟大的文学家、七百个伟大的科学家。褚伯伯,我说的可不是夸大。”
  “你说得不错,可这日子不适合我这号粗人。”他干脆地说,“既然全宇宙都一个样,我也心灰意冷了,就让那五百万个人蛋和十三个卵生人崽子自生自灭吧。你们要是不太费事,就把我送回地球得了。”
  柳叶很失望,“伯伯不跟我们走?我这么多话算是白说啦?不过,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你不必考虑费事不费事的问题,只要你拿定主意了,我们这就把你送回地球。你慎重考虑一下吧。”
  为了等他的考虑结果,“诺亚”号泊在“褚氏”号旁边耐心地等了一天。现在他们习惯于把时间换算成飞行距离,停泊一天就少走四千亿千米!但褚贵福这样的伟人值得为他花费时间。“诺亚”号仍是按地球的节律安排一天生活,晚上,柳叶把褚伯伯安排在自己的房间,自己挤到贺的房间。她对丈夫说,估计褚伯伯不会改变主意了,那就把他送回地球吧。第二天早上,她再次征求了伯伯的意见,褚说不变,于是,“诺亚”号开始了紧张的准备。他们先把电文发给地球,那里将在九个小时后收到,为褚的回归做一些必要的准备。这边复查了“褚氏”号的状况,看昨天登船后去过的地方有没有复原。贺梓舟、柳叶他们返回“褚氏”号检查时,褚贵福没去,他说既然知道了这五百万人蛋只有一条死路,就不忍心再去看了。
  复查人员返回前,褚贵福一直阴郁地沉默着。亚历克斯理解他的心情,让柳叶陪着他说话,尽量宽解他。复查人员返回了,“诺亚”号即将点火启程,一直沉默的褚贵福忽然说:
  “柳叶,对不住了。告诉亚历克斯和洋洋,我还是想回船上看一下。”
  柳叶愣一下,立即乖巧地说:“没问题没问题,伯伯别跟我们客气,我这就告诉船长。”
  亚历克斯、贺梓舟和巴罗听说后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柳叶为老人重新穿上太空服,第一次登船的六人重新护送他过去。他们绕“褚氏”号一周,看了那些银光闪闪的中空铠甲,看了十个货舱,又沿着中空甬道,飘飞到褚曾待过的那个小号巨蛋舱。褚贵福立在舱前,表情沉郁地看了很久,说:
  “麻烦你们打开它,我要进去看看。”
  四个船员看看贺梓舟——他们刚刚复查过这儿,把它仔细关闭。贺梓舟用眼色示意:别怕麻烦,打开吧。舱门打开了,七人进去,褚贵福在舱里慢慢走着,摸着那些人蛋,摸着十三个卵生人幼儿的冷冻装置,最后停在他自己的冷冻装置前。他扭回身,笑着说:
  “想来想去,我还是留在这儿的好。忙活半辈子弄成这件事,它们都算是我的血脉,把它们扔在这儿,心里老大不落忍。再说,我无论去‘诺亚’号还是回地球,都是多余的人,连儿子都不一定欢迎,还是留下来继续陪他们吧。若是全宇宙塌陷,就跟它们塌在一起吧,反正去‘诺亚’号或是回地球也一样塌,对不对?”
  柳叶喊:“褚伯伯!”
  褚贵福止住了她的话,把她搂到怀里,亲亲她的额头:“小柳叶,你甭说了,我只要拿定主意,谁也劝不转。回去替我给你妈、天乐还有你姬伯伯捎个好——噢,你们要是不送我,也不会回地球了,那就在电话上替我问个好吧。来,把我再冻回去吧。”
  柳叶泪光晶莹,无奈地看着丈夫。贺梓舟想了想,用太空服通话器同亚历克斯和巴罗商量了一会儿,说:
  “那好,我们尊重伯伯的决定。柳叶不要劝了,你嫂嫂嫁给天乐哥时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只要心境坦然,活得快乐,那就是好的人生。褚伯伯决定终生陪伴这些人蛋,也是快乐的一生,遂他的心意吧。”
  柳叶想了想,想通了,含泪微笑着同伯伯拥别。其他五个人也依次同他拥抱,那边的亚历克斯和巴罗在通话器里同他告别。然后褚贵福躺回冷冻装置,笑着示意:
  动手吧。
  仍是柳叶虔诚地按下按钮。他们默默地看着褚伯伯的笑容逐渐冻结,第二次凝固成永恒。
  这次又该是多少万年的永恒?
  六人返回。“诺亚”号用常规动力离开“褚氏”号。至此,“诺亚”号在地球附近的杂事已毕,可以心无旁骛地真正开始远航了。贺梓舟在通话器中向地球通报了这边的变动,道了再见。这是单向通话,地球的回答永远追不上他们了。此后,“诺亚”号每年还会停泊一次,同地球进行通话,但很可能仍然只是单向通话(只要“诺亚”号没做长时间的停泊),而且通信延迟将越来越长,实际只能让地球了解飞船数年前、数十年前乃至更早的情况。离巢的小鸟已经割断了同旧巢的联系,要独自远走高飞了。
  那时他们没想到,这个联系后来并未割断。
  “诺亚”号同“褚氏”号最后作了告别,同太阳系作了告别,然后化为一道白光。
  [1]
  木星的西方名字是朱庇特,即罗马神话中的万神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