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错的是我

  陆微别和霍奕约在了一家火锅店,地方是霍奕最终敲定的,据说很有名。
  陆微别先到,坐在桌子边上,手撑着头,一边等霍奕,一边发呆。她头疼得厉害。这两天,她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那天晚上的场景。醒着的时候,她还能用看书麻醉自己,但睡着的时候不行。她梦里漫天遍地的都是血,那血的红像要沁进人的眼睛里,血腥味让人觉得被锁在了在长满铁锈的屠宰场,粘粘糊糊地触感像是扒在人身上甩也甩不掉的异形。
  从那场梦境中醒来后,她就再也不敢睡。每天躺在床.上,从天亮等到天黑,直等到觉得呼吸都没什么力气,浑身肌肉都疼得要裂开,仍然不敢睡。
  她的脸色自然也不会好。霍奕看到她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明晃晃的两个大黑眼圈。
  “最近睡不好?”霍奕问道。
  “有一点……”陆微别迷迷糊糊地回答。
  “很害怕?”霍奕倒了杯茶给她。
  “也不是害怕……”陆微别试图在一团浆糊里搜索合理的措辞,“一个人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呆着也不害怕,只要醒着就行……但是一闭眼就觉得全是血,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满身的血甩也甩不掉,漫天遍地的红得人胃疼……然后就不想闭眼睛……倒是也不困,就是头有点儿疼。”
  霍奕看了看周围桌子上红彤彤的九宫格火锅,有点儿发愁,问道,“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我无所谓。”陆微别对于点餐大权敬谢不敏。
  霍奕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自己在pad上面下了单。
  也许是因为缺觉缺到大脑休眠,也可能是那个晚上两人相处得特别愉快,陆微别现在对外界刺激特别迟钝。此时此刻,面前坐着的是她千方百计想要交上朋友的人,她却好像忘了这个事儿似的,只顾着玩儿自己面前的餐巾纸。
  霍奕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把手里那张纸,一会儿折成纸船,一会儿折成纸鹤,心里觉得有些心疼。
  他和陆微别相识不久,见面也不多,但次次见她,都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但其实,她的生活好像波折很多。这几次见面中,在医院吃午饭那回,她心情很糟;街头救人那次,她吓得发抖;这一次她连着两天几乎没睡,想想都知道有多难受。可她看上去仿佛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正常地吃饭、正常地聊天、正常地开玩笑。
  甚至和他这个无关紧要的饭局,她还是拖着难受得要死的身子来了。
  但她其实,应该很累吧?
  可是他又觉得她很厉害。心情不好就去买炸鸡冰淇淋,吓得发抖也能救回来一个人,困得发呆也能给自己找到乐子。
  要是傅茵当年……
  他摇摇头,迅速地把这种愚蠢的念头挥出脑外。
  他们就这么,一个玩儿折纸,一个胡思乱想,安安静静地等到了上菜。
  锅是菌汤锅。
  陆微别看着愣了愣。这家店以正宗重庆火锅见长,正是饭点,大厅里坐满了人,十张桌子有九张上面摆的都是红彤彤的九宫格。可霍奕居然跑来吃菌汤锅?连个鸳鸯锅都不愿意点?这不是人家砸场子吗?
  她目瞪口呆,飞快地抬头看了霍奕一眼,却看他正帮着摆盘子,神色如常。
  服务员上完菜,神色别扭地说了句“菜齐了”就迅速离开了。她这才发现,盘子里的菜更是吓人,牛肉羊肉鹅肠鸭血一个没有,荤菜只有一个虾滑,剩下的就是各类菌菇和青菜。
  说好的这家店麻辣牛肉特别好吃、鸭肠脆嫩得让人入口难忘呢?
  陆微别盯着饭桌发怔,眼睁睁地看着锅开,看着霍奕盛了碗汤给她,看着他默默涮青菜。
  “你……不吃辣?……喜欢吃素?”陆微别疑惑。
  霍奕忙着涮菜,都没来得及抬头看她,“你最近没休息好,肠胃负担重。吃清淡一点比较好。”
  “但可以点鸳鸯锅啊,你肠胃又没问题。来这里不吃个辣锅,可惜了。”
  霍奕抿了唇,“我也不想吃辣。”
  那你还挑这里?!
  陆微别正腹诽这男人实在难缠得厉害,突然想到……这辣锅红彤彤的一片,红彤彤……
  她试探道,“多谢。”
  果不其然,霍奕小小地翘了嘴角,“不用。”
  陆微别受宠若惊。她笑眯眯地喝了热乎乎的汤,吃了软嫩嫩的生菜,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她立刻就开始操心了起来,“对了,你这两天你去医院了没?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我现在能不能去看她?”
  陆微别救下来的那女人送到医院时情况危重,急诊科叫了普外科帮忙,那帮手恰好就是霍奕。
  霍奕这次来,本身就想着要带陆微别去见见她救回来的人,可看陆微别一脸憔悴,这话就没说出口。这会儿听着她主动提起,又看她脸色恢复不少,自然不会拦着她。“你说你救回来的那个人吗?她叫何淑,恢复得很好,现在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
  陆微别瞬间高兴起来,觉得自己两天两夜睡不着觉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对了……现在谁陪着她呢?她丈夫现在什么状况?被抓了吗?”陆微别问道。
  霍奕叹了口气,“她……家里出了点儿事儿,父母一时半刻赶不过来,这两天都是民警在陪着。不过她醒了以后就很少说话,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警.察来录过两次口供都没成功。不过据说路口的监控已经调出来了,这种刑事案件,没她的口供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陆微别想起了何淑那天晚上像提线木偶一般毫不反抗的状态,一下子红了眼圈,“她……应该受了很大打击。她应该一直都挺照顾自己的丈夫的,没想到养了条狼。”
  “你怎么知道她挺照顾自己的丈夫?”霍奕奇道。
  “我看她比她丈夫年纪大不少,你看她丈夫多年轻,思想又那么传统,要不是何淑对他特别好,他怎么可能娶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陆微别道。
  霍奕哽了一下,“何淑……只有29岁,比她丈夫小了整整五岁。”
  陆微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了,你刚刚说她家里出了事儿,严重吗?”陆微别问道。
  霍奕道,“她母亲听说这事儿以后突发心梗,不过已经抢救过来了。”
  陆微别又问,“那她儿子呢?现在是谁在照看?”
  “也是警.察在帮忙看着。再过两天何淑母亲出院应该就好了。”霍奕道。
  陆微别觉得心口堵得慌,也吃不下东西了,拿着勺子在汤碗里一勺一勺搅着。
  霍奕也没什么胃口,放下了筷子叮嘱她,“何淑还不知道,她父母让我们瞒着。我们跟她说暂时没联系上她父母,孩子还是爸爸和爷爷奶奶在看。一会儿你别说漏嘴。也别哭了,小心一会儿被看出来。”
  “爸爸?爷爷奶奶?”陆微别不解。
  “她只知道丈夫以后可能被起诉,并不知道人已经被拘留了。”霍奕道。
  陆微别点了点头。
  两人到医院的时候,何淑正靠在床.上向窗边张望。霍奕带着陆微别和陪护的警.察打了个招呼就拉着她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何淑听到声响,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整个人死气沉沉,行动异常迟缓,脸上青肿没消,整张脸被撑得变形,看上去可怖又可怜。陆微别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就红了眼眶。
  霍奕道,“何小姐,这就是那天晚上救你的陆微别,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我把她带来了。”
  何淑快速地扑到陆微别身前抓住了她的手。
  陆微别看着她,觉得她好像恢复的不错,略略安慰,但想到她未来要面对的丧子之痛,又觉得难过。她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徒劳地张了张嘴,又合上。
  何淑却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陆小姐,求你……我求你……我求你……你收回你的口供好不好?”何淑还很虚弱,哑着嗓子一边流泪一边小声抽气,“他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人……真的……他特别好……”
  听了这话,屋子里其他三个人都是一愣。
  短暂的不知所措过后,陆微别就被满腔的怒火点着了。
  好?
  就那个欺软怕硬自私自利的变态人渣?
  他特别好?
  脑子进水了还是嫌命太长?居然真情实感地说这种人渣好?
  陆微别感觉中午蘑菇汤喝多了,有点儿上头。
  但她多年以来学的最多的就是克制情绪,所以就这一句话,还不会让她失去理智。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作伪证是违法的。”陆微别咬着牙微笑道。
  霍奕见她这个反应,诧异地扬了扬眉。
  “不是……”何淑根本止不住泪水,“不是说让你做伪证……你不用,不用撒谎……你就撤回证词就行……或者,或者开庭的时候你拒绝作证……”
  “你行了啊你!你这是刑事案件!刑事案件知道吗?刑事案件是公诉的!每个公民都有义务作证,她撤回不了!”陪床的警.察再也忍不下去,吼了一嗓子。
  何淑听了这话,如同五雷轰顶,愣在当地,一动不能动。
  那天晚上,她确实是想自杀。但她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而自杀的,而是因为内疚和心疼。她因为自己毁了这个家而内疚,为丈夫的气愤痛苦而心疼。
  她以为,她的死可以弥补一点点自己的错处,至少可以让丈夫不再那么气愤难当。可没想到,她没有死。不仅没有死,她的丈夫还因为她被拘留,甚至要被起诉,要坐很久的牢。
  那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依赖着她的丈夫啊,她怎么舍得?
  从她醒来,警.察告诉了她事件进展,她就一直惦记着见陆微别一面,求她帮忙免了自己丈夫的牢狱之灾。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努力地养身体,就是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达到这个目标。
  可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她的丈夫多么可怜!他娶了她,本身是想得到一个温暖平和的家,他是那么信赖她,信赖她会带给他爱和理解,带给他自信和安全感。
  可她呢?可她呢!
  她没办法做一个好妻子,不能给他这个美好的家,甚至,他们的孩子……
  她打了个寒颤。
  她害他们的孩子残疾短命!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她想补偿,她想谢罪,她想得到宽恕,她觉得死亡总可以弥补这一切的错误了,可没想到,她居然把丈夫推向了更恐怖的深渊!
  一切都不可以挽回了……
  何淑越想越内疚,越想越绝望,越想越无法忍受这个丧门星一样的自己。她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快速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猛地往自己腹部扎去。
  对其他人而言,她这一下是出其不意,但对陆微别而言并非如此。她拒绝的话一出口,就清楚地看到了何淑头顶出现了数字,飞速下降停在了0上。
  因此,何淑手刚刚往床头柜伸去,陆微别就迅速反应了过来,劈手就要去夺刀。
  可惜她速度虽快,准头却不足,当当正正地把右手垫在了何淑刀下。何淑虽然不想伤她,但她伤重未愈反应太慢,眼见那刀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要在陆微别手上戳出一个血窟窿。
  屋子里另外两人看到这个变故,都是一惊,双双抢上来帮忙。
  霍奕离得近,堪堪够到刀柄,往外拨了一下。这么一来,那刀的刀口一偏,在陆微别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掉在了床上。
  刀刃上陆微别的血溅在白色的被子上,星星点点的。
  何淑盯着那把刀。
  陪护的警.察原本站在床尾,这时终于赶了过来,赶紧把刀收了起来。
  何淑动都不动一下,转而盯着那一片血渍。
  陆微别盯着何淑的脑袋顶,目不转睛。
  霍奕盯着陆微别,微微皱眉。
  那警.察收刀回来,看见房里的这三人,各自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其中一人手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一下子觉得头皮发麻,上前的步伐居然卡了壳。
  霍奕第一个反应过来,看了一眼陆微别的伤口,转身出去找材料包扎。
  陆微别连个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她心里害怕得厉害。今天之前,何淑还有一万多天好活,这个她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她觉得何淑的血流越来越慢、生气越来越少,还担心过超能力会不会效力不够,何淑挺不过去。可事实证明,她的超能力毫无问题,何淑顺顺当当地挺过了极其凶险的手术,从几乎必死的境地捡回了生机。
  可今天,因为她一句话,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今天能夺刀,能救何淑一命,但以后呢?
  如果何淑自杀的心思不绝,总能找到机会寻死的,那时候要怎么办?
  霍奕拿着端着棉球纱布回来的时候,看见陆微别还呆坐在那里,不由得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微别,把你的手给我一下,我帮你处理伤口。”霍奕道。
  陆微别毫无反应。
  霍奕叹了口气,自行把陆微别的手捞起来,开始消毒。
  陆微别被酒精刺得生疼,这才想起来,人要学会自救。
  “其实活着挺好的……”她盯着何淑,试探着开口。
  何淑恍若未闻,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大哭。
  陆微别心疼她,伸手用力揽着她。这一来二去,刚被霍奕收拾好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有那么一滴恰恰好滴在了何淑的手背上。
  何淑见状哭得更凶,“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好……对不起……我死了就好了……我死了就好了……”
  她一开始声音弱弱的,后面越说声音越大,好像是绝望到了顶点,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她一边喊,一边试图从陆微别怀里挣脱出去,想要往窗户外面扑。
  看护的警.察急忙抢上来帮忙稳住她,但她却坚定的很,被两个人牵制着居然还不放弃,拼命想挣出钳制。这么一来而去,她的伤口也被挣开了,迅速地将她的衣服染上了一小片红。
  陆微别急得要命,也哭起来,“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你冷静一下好不好……”
  “别拦她。窗户拦着护栏,她跳不下去。”霍奕在外圈冷冷地道。
  何淑听了这话,一下子泄了气,不再挣扎。
  “你要是想死,自己找个地方悄悄地死去,别在这儿寻死觅活的。这儿的人拼了命的想救你,在这儿给人添堵你对得起谁?”霍奕的声音冷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