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雪崩
“小姑娘眼力不错嘛。”
这话乍一听是夸奖,可是真要是想夸奖别人,怎么会带着如此揶揄的语气呢?
这明显就是伴随着“我以为你不懂呢,没想到嘛,还挺让人意外的”那种潜台词的调侃嘛。
何漫舟从来都不是个情商低的人,次仁格桑这点话里有话的小伎俩都是何大小姐早些年头玩剩下的,她甚至可以通过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咂摸出次仁格桑的意思了。怎么着,之前不了了之的口头官司告一段落,这会儿还想一决胜负吗。
要不要再无聊一点啊?
“喂,一口一个小姑娘,你喊谁呢,我怎么看都比你大好吧。”
何漫舟也算是服了这种青春期少年特有的胜负欲,她颇为不爽地瞥了次仁格桑一眼,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一点都没惯着次仁格桑的毛病。
“总不能因为我男朋友这么喊我,你也一起跟风吧,姐姐告诉你一句,有的话别人可以说不代表你也可以,这是情侣之间的爱称,小屁孩恋爱都没谈过,凑什么热闹呢?”
“你喊谁小屁孩呢?”次仁格桑冷笑一声。
“谁应我谁就是了呗。”
在打口头官司这个领域,何漫舟从来就没有服过谁,向来以伶牙俐齿著称的何大小姐长到这么大,除了说不过自家男友白亦从以外,还从来没有在谁的面前漏过怯,所以在对付这位藏族少年的时候,瞬间相当精准地就抓住了对面的痛点。
“你要是不答应,怎么知道我在喊你?”
“所以你的恋爱经历,仅限于强词夺理和无理取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恋爱体验还真是让人不敢去想,或者说我更应该同情一下你的男朋友?”
次仁格桑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瞥到了白亦从的身上,像是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白老板的反应。
他从来都是个擅于察言观色的人,虽然诸多心机会在年少莽撞之下有所折扣,但是次仁格桑不可谓之不够聪明,他总是那么尖锐又敏感,不然也不会在白亦从与何漫舟刚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就迅速注意到这两个异乡人的不同寻常。
这是次仁格桑独有的特性,也是最让白亦从意外的地方。
一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次仁格桑会因为得天独厚的聪明占据一定程度的优势,自然也难免会被这样的聪明所牵累,卷入一些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事情里,以至于最后无法脱身。这些事情无所谓幸或是不幸,对于白亦从来说,这不过是线索的一部分罢了。
“这个少年身上有着巨大的秘密。”
在见到次仁格桑之后,白亦从打从一开始就给出这样的判断。
其实想想也知道了,能跟巫族黑圣女扯上关系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到独善其身,担得起一句“善类”呢?
而秘密可以被窥探到什么程度,这才是白亦从需要考虑的事情。
对于同伴当然需要交付出全部的信任与真诚,并在至关重要的时候托付彼此的后背。但是对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说,次仁格桑还没有资格让白亦从做到这个程度。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两位极为精明的人的互相试探,他们都想尽可能多的从对方那里获得情报,又不愿意将自己知道的那部分消息透露出来,或者说,不愿意先一步透露出来。
单纯基于利益的关系很简单,同时也是最不牢固的。
说穿了,终归是不够真诚。
而那些权衡与较量从来都是互相的,这些事情白亦从再清楚不过,次仁格桑也是对此心知肚明。对于这两个同样敏锐又聪明的人来说,那些不便直接问出口也不会在对方口中得到准确答案的话语,都成为细节之处的算计和观察。
打从行程确定之后,他们之间无声的对峙从来没有停止过。
白亦从会因为次仁格桑手腕上带着墨莲图腾的手串而窥探到这个藏族少年的一部分秘密,自然是有了更深层次的计划,比如顺着次仁格桑去调查楼兰巫族早年分散出来的部族现如今的下落,去揭开那些躲在雪山之中的先人们慎之又慎隐藏起来的东西。之后白亦从需要做的,不过是一步步解开次仁格桑的心理防线,让他把那些有关于黑圣女与楼兰巫族的事情讲出来,直至最后破解有关于雪女的线索,找到那个神秘的山洞。
而次仁格桑想法也很单纯,他之所以应下这一单原本没有任何必要答应的生意,不过是因为白亦从提出的那一句“雪中的神明”。这是这两个外地人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的消息也好,是白亦从有意在故弄玄虚的随口之言也罢
总之,次仁格桑被勾起兴趣了。
这样的兴趣几乎像是某种程度的必然,这是素来克制的藏族少年难得的一点不理智,甚至在白亦从的可以称之为救命稻草,所以次仁格桑来不及深究,想都没想就拼命抓住了。
对于这些事情,热心肠的同行大叔扎西益西不能理解,次仁格桑的家人也都不能理解,都觉得这是少年的不够现实,太过于异想天开。但是当虚无缥缈的信仰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得到验证,再被极度的圣洁无限美化,就足以在懵懂而肆意的少年心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些情绪又在年少时诚挚而真切的爱慕之中被催化,成为了他心底深处的执念,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被放下。
所以有关于央金的事情,就是次仁格桑全部的不理智。
巫族那些讳莫如深的历史,次仁格桑不感兴趣,他全部的所思所想,不过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心目中的神女,让她平安地活下去。
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别的念想。
可是就连这么一点点最基本的盼头,都被命运的车轮狠狠碾碎了。
那是骤然而来的一场雪崩,纷纷扬扬的大雪掩埋了很多东西。
所有人都在庆幸这场暴风雪虽然来得诡异,但是终归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冥冥之中就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灾难,来得快去得也快,犹如天神无意而来又默默散去的怒气。而神祗终究是慈悲的,不会惩罚任何一个虔诚的信徒,也不会迁怒无罪的人。
可是次仁格桑不一样,他的崩溃来得那么突然。
别人都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央金在那场雪崩中失踪了,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又这样突然地离开次仁格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打过任何招呼,一如她从来没有来过。
其实冥冥之中很多事情都是有所预兆的,只不过在灾难来临之前,其中一方不愿把话说透,另一方也没有品出更多的深意,所以最为隐晦的一点线索也被忽略掉罢了。
次仁格桑还记得,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几天前,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自从年少时候跟央金初次见面之后,每个月的十五他都会来一次雪山,这是他和央金之间的秘密,一度被少年当成彼此的承诺。
央金素来是话很少的,说是见面,其实大多时候不过是很短暂的会晤,央金不会跟次仁格桑说太多有关于她的事情,倒是藏族少年会难得激发出自己的好口才,上至最近跟着阿爸当导游,遇到了什么新奇的经历,下至生活上的诸多小事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悟。央金总是笑吟吟地听着,她不着言语却表现出了足够多的耐心,像是在体贴有些幼稚的弟弟。
对于央金的温柔和纵容,次仁格桑早就习惯了,他那时候将央金当成心底深处的一丝光芒,那是神明的化身,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高洁。他总觉得时间还长,一切都来得及,且不说很多时候喜欢压根不必说出来,就是真的要说,也大可以等待机会更成熟再说。
那时候次仁格桑总是以为,留给他的时间还很长。
他还不知道,人世间的事瞬息万变,连结束都是悄无声息。在暴雪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次仁格桑惯例去雪山找央金。仔细想来,那天晚上央金其实是有些反常的,她居然突然问了次仁格桑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
“如果灾难来临,将要消弭一些东西,承担责任的人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很大很大,她无法承受。可是如何不承担这些,灾难就会降临到更多的人身上,她该怎么办?”
“那个人是你吗那,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回应次仁格桑的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他仰起头看向女孩子的方向,纯白色的皮毛大衣映衬着央金出尘的容颜,柔和的月色镀到了她的脸颊上,是那么的动人好看。在夜幕之下,央金宛如月宫走下来的天女,星光洒落到她的眼眸里,映得雪间万物都暗淡了几分光彩。
过了许久,央金清澈好听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格桑,以后你便不必再来了。”
“什么?”
这是次仁格桑少有的质问,央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回以一声低低的叹息。
那时候的次仁格桑并没有往深处想,只当是央金部族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情,还想着下个月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带点新奇的小玩意儿过去,想想办法哄她开心,这些不开心也就很快过去了
直到卡瓦格博峰的噩耗传来,他才知道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