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强势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何漫舟一直在观察白亦从的反应。
  不知为什么,何漫舟居然觉得他像是很释然似的。白亦从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应些什么,只是不做声响地坐在那里喝茶。他抬手将醒好茶的杯子端起来,淡色的薄唇抿成一线,不紧不慢地尝了一口。
  清澈的澄黄色茶汤映衬着青玉的茶盏,几片嫩绿的茶叶浮在上面。
  白亦从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就连握杯子这个普普通通的动作,由他做出来都像是更从容潇洒一些。
  室内很安静,大抵是隔音很好的缘故,甚至连风声都被隔绝在外了,楼下的嘈杂人声皆不真切,只有沸水的咕嘟咕嘟声回响,阳光由透明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实木雕花窗棂将影子拉得老长,在地板上投射出形状不规则的光影。
  何漫舟微微垂下视线,没有再开口。
  秉持着心急就很容易落到下风的态度,她这会儿宁可表演沉默是金,也不想在白亦从面前过早地表现急切,以免显露自己的心慌意乱。这青玉茶杯玉质温润细腻,内壁还有精致的雕花,图案是线条流畅的山水和苍劲有力的行书落款,应该是康熙年间的物件,估价至少得六位数吧
  看来刚刚的话真是没说错,白亦从壕得过分了。
  他当然看出了何漫舟的小动作,女孩子特有的娇嗔和迷糊在有意掩饰之下显得很可爱,在她自以为的滴水不漏背后,其实微表情和小动作早已经将她的心思泄露了七七八八。
  可是何漫舟对此不得而知,还尽力维持着主场地位,就好像伴随着走神之嫌的拉锯战,能让此刻的谈判得到某种神秘加成一般。
  白亦从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他遇到过美而不自知,孤芳自赏女人,也跟两面三刀言语间尽是机关算计的利己主义者打过交道。可是像何漫舟这样凭本事呆萌,完美把聪明灵动和迷糊脱线属性结合在一起的人物,白亦从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一时之间,他居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太单纯,还是太直接了。
  这就是老何的女儿吗?
  白亦从想着,还真是和梦境中那个温和严谨的男人截然不同啊。
  对上白亦从若有所思的目光,何漫舟有点莫名其妙,心说自己刚刚那句话说得有毛病吗,不够严肃郑重吗,怎么白老板直接进入思考人生模式了,这是什么套路,强者的世界吗?
  但何漫舟不知道的是,白亦从对她的了解,远比她预想中更多一些。
  从渔村回来之后,白亦从不止一次想要调查失踪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就像那段记忆被强行抹去了一般,他记不起自己流落到什么地方,是被谁所救才幸免于难,这件事背后藏着巨大的谜团,他都想不明白。
  回到z市之后,白亦从不是没有调查过自己当时去了哪里,当然也问了信得过的人。作为平时最信赖的手下,白亦从几乎任何事情都不会对董楠有所隐瞒。
  可这次又例外了。
  董楠只知道那段时间自家老板安排他订了去坞城的机票,这次出差预计多久,下一站的行程是哪里,董楠一概不知,而且很事出其反的是,这次行程对白家内部是严格保密的。
  由于白家局势复杂,接手白家事务之后,白亦从的行程几乎是公开的。
  倒不是他有意告知白家诸位,而是以白穆白二爷为首的那些长辈恨不能二十四小时了解他的行踪,找到他做得不妥当的地方大做文章,把他从权利的顶峰拉下来。
  对此,白亦从毫不介意。
  说是自信也好,或是自负也罢,他从不介意白穆背后的那些小动作,甚至乐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白穆的试探一点点挫平,从根本上让他意识到对于某些定局的无能为力。
  正所谓杀人诛心,想要掌控一个人是如此,想要掌控一个家族更是如此。
  人非圣贤,想要任何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不给别人留下一丁点把柄,无非是让自己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把自己走到死局之中。所以白亦从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所作所为皆随意心,压根不管白家的长辈会作何感想,也不会把他们的想法放在心上。
  就像整个白家跟白亦从最为亲近的表弟柳慕所评价的那样。
  “我说,白爷,之前我一直以为,我跟我爹妈对着干,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想午夜局就午夜局,想社交局就社交局,谁的劝也不听,从高中毕业开始,就敢通宵开趴彻夜不归已经很爷们了。可我跟你一比,这绝对就是小巫见大巫啊不知道你留意过没有,上次家族聚会二叔那个脸色,啧,我都怕他当场掀桌子。”
  “他不敢。”
  当时白亦从的语气很淡,态度却近乎于笃定,他眉峰压低,淡色的薄唇微微勾起一点,似笑非笑间带着轻蔑,却是敛言不愿多讲,大有几分坐壁观上的意思。
  看似毫不介意的背后,其实是绝对的掌控欲。
  白亦从的骄傲与自信向来如此,他赌定了不会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才有胆识和魄力如此。也正是这样的剑走偏锋,才让他把白家的僵局稳固住。在接手白家家主之位这几年,他以近乎于铁腕的手段,将那帮长辈们嚣张跋扈的气焰一点点熄灭,将权利和资源彻底握在自己的手里。
  最初抱着想要培养傀儡的心思,让白亦从听从指令,而自己安于在背后当垂帘听政的摄政王的白穆,就是如意算盘打得最错的一个人。
  白语秋去世那年,白亦从不过二十出头,对于经营白家这一摊偌大的生意可谓是毫无经验,加之家中接二连三发生变故,对于少年心性的年轻人来说也算是不小的打击。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之下,难免会将底线放得很低,不得不去依靠别人。
  当年白穆有意扶持白亦从,也正是出于这种考量。
  可是白亦从却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大抵是白岩少了几分手腕,白语秋多了几分收敛,相较起来他们一个是优秀的商人,一个是偏执的学者,可都不是能管理好一个家族的掌控者。而白亦从的强势与果断就显得恰如其分了。
  当白穆意识到这位侄子并不是任人摆布的刘阿斗,而是潜于深渊的巨龙,冰霜雕琢的眼眸中尽是不可侵.犯的威严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即便是心有不甘,白穆也不得不承认白亦从的成长速度是他不可控的,他不甘于被后辈命令,可是想要扳倒白亦从,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到了现如今,如果不是有足够的时机,白穆压根搅不起任何风浪。
  所以在坞城事件上,白亦从一反常态的掩饰,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以白亦从的骄傲,他从不屑于在小事上耍心机,所有手段都是直来直去的阳谋。那是赤.裸裸压.在对手头顶的雷霆,不论是被迫屈从于结果的妥协,或是选择反抗并承担伤筋动骨的后果,都是放在明面上的,逼得对方不得不做出选择。
  简而言之,白亦从的处事风格就跟他本人一样,是冰冷而锐利的长剑,无匣亦无鞘,强势果决,不知变通,举手投足之前都是压倒性的强势与危险。至于他给出的选择,深究起来都是没有选择,大有几分“择随你,后果自负,是生是死也请君自便“的意思,根本无所谓彼此之间的来回试探,以及进行那些毫无意义的较量。
  所以,他必然不是顾忌白家长辈的态度,才隐瞒坞城之行。
  唯一的可能就是,当年他去坞城的真正目的,不能让别人知道。推断仅限于此,偏偏白亦从什么都想不起来,至于他当时为什么嘱咐董楠这次行程要对白家内部严格保密,也成为不解之谜。
  线索只剩下被白亦从紧攥在手里的,绣着“小舟”的护身符。
  直觉告诉他,这是打开那段被尘封的记忆唯一的钥匙,可是放眼整个z市,名字里有舟字的人数不胜数,白亦从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叫“小舟”的人是男是女,除此之外还有何种特征,仅仅靠这样的线索就想找到些什么,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有线索至此中断,即便是白亦从想要调查,也是无从查起。
  白亦从原本以为,这些事会不了了之
  可是渐渐的,那些记忆在梦里逐渐苏醒。
  伴随着无法忍耐的头痛感,那些片段式的经历就像不甘于被冰封的怪兽,嘶吼着从牢狱中钻出来,带着呼之欲出的真相,侵蚀白亦从的心神。被掩埋的真相成为不肯放过他的梦魇,纠.缠着他,也折磨着他,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出路。
  梦境中零星的碎片透过罅隙不断泄露出来的,当他每每想要抓住什么,都被那层迷雾纠.缠着拖入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直到一个月之前,梦境越发深刻了。
  白亦从想起了那个可怕的雨夜,山林中充斥着草叶腐败味道的瓢泼雨水,阴森而可怕的山洞中无休止重复的诡异回响,石壁上被枯枝和苔藓遮蔽着的图腾和扭曲的梵文。那双缓缓张开的碧色眼眸,透露着直击灵魂深处的恐惧,她身后千军万马般呼啸着的黑影,身穿铠甲的护卫和他们手中的盾牌和长枪,威严尽头便是压倒性的可怖气场。
  源于传说之中的诅咒,神秘的遗王宝藏
  最后,他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老何。
  他说,孩子,这里的东西,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出去,也不要再去调查。还有,跟我的女儿说,对不起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白亦从把“老何”和“小舟”这两个关键词联系起来。
  最初只是漫无目的搜集线索,直到查到了天问堂博物馆,才终于有了眉目。一年之前,博物馆的老馆长何盛辞去z大任职的工作,把天问堂私人博物馆交付给了女儿何漫舟还有爱徒沈川源,走得潇洒干脆。
  时间线太巧了。
  如果,他并不是去国外修养,而是无故失踪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可这些事情仅仅只是白亦从的推测,并没有得到确认,毕竟深究起来,这些都是何漫舟的家事,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白亦从不好去惊动她的生活。假如她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儿,贸然打扰不过是将原本不该被太多人知道的事情泄露出来,非但不会对当年坞城之行的细节造成任何补益,还会起反效果。
  即便何漫舟真是他的女儿,在不能确定背后的事情是否安全之前,白亦从也不会贸然把何漫舟拉下水。
  虽然他很想调查当年的真相,但是——
  比起唐突而不计后果的打扰,他更在意老何最后的托付。
  如果确认何漫舟就是那人的女儿,白亦从只会尽可能地保护她,在暗中替她谋划前路,帮衬天问堂博物馆的生意,将那份人情尽数还在她的身上。至于老何的生死,白亦从会自己查,关于坞城的始末,何漫舟不必知道。
  这是白亦从向来如此的强势,不讲道理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何漫舟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