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局
白玉楼是白家的产业,白家在z市古董行业首屈一指,往上数好几代都是做古董生意的,据说白家祖上最初做收藏起家,z市最大的古玩城就是白家开的。那是经营几百年的老店,品质和口碑都是后来者比不了的,从白玉楼卖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一件赝品,行业内部心服口服。
碧水街巷子口的那家店,就是他们的总店,光是这地理位置,就足以彰显出白家在s市古玩市场的地位。
——那是妥妥的古董界龙头。
“李老,越是急用钱的时候,越要擦亮眼睛,悄悄告诉你,古董行当奸商可多了。”
何漫舟语气带着点玩笑意思,可是话的内容却让马阳坤极不舒服。这一句赝品才刚说出口,他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马阳坤循声望去,不悦的目光停在了对面女孩子的身上。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即便是裹在臃肿的羽绒服里,也看得出身材不错。黑色的长发随意垂在肩上,脸上不施粉黛,一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微微弯着,显得灵动而可爱。
这是个走到大街上遇见了,都足以让人多看几眼的美女。
可是对于被拆台而有点心虚的人来说,显然萌生不起任何欣赏的心情,只想让她赶紧闭嘴。
“丫头,话可不能乱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古玩,赶紧一边凉快着吧。”
马阳坤一撩眼皮,由上自下地打量着何漫舟,冷冷笑出声来。
“你当众拆我的台,说我这东西是假的,坏了我的生意,要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姑娘呵呵。”
“真让我说?那我可就点评一下了。”
何漫舟上前一步,把马阳坤刚刚大肆吹捧的鼻烟壶拿了过来。
“我听你刚才说过,这光绪年间的内壁鼻烟壶是“京城四家”马少宣的手笔,所以这就是京派的鼻烟壶,我说的没错吧?”
“嚯,你还知道京派?”内画鼻烟壶分冀派、鲁派和京派三大类,在样式风格上也是各有千秋,似乎没想到何漫舟还真有几分眼力,马阳坤显然有点意外,“这就是地地道道京派鼻烟壶,那还能有假不成?”
对上这句质问,何漫舟点了点头,笑说道:“我记得,马少宣花鸟、山水、虫鱼、花卉无一不精,却没听说过他画这么一幅啊?”
听了这话,马阳坤更是确定小姑娘没有什么真本事了,他扬着眉梢嗤笑着应道:“丫头,我给你一句忠告,一知半解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马少宣被称为人物一绝,市面上的鼻烟壶有多少度是出自马公子之手,你没见过的多着呢。”
“马少宣以人物见长是不错,可他擅绘历史典故、民间传说,千人千面。这鼻烟壶画着的却是婴戏图,是冀派的代表特色啊?”
听到这里,马阳坤终于有点慌神了。
这物件是真是假,他自己最清楚不过,此刻只得嘴硬一句。
“就是婴戏图又如何,你怎么知道,马少宣没画过婴戏图?”
何漫舟将马阳坤渐渐变得尴尬的微表情看得仔仔细细,这才有意放缓了语速,“冀派内画鼻烟壶的代表就是婴戏图和百子图,这气韵布局和线描设色,都是冀派特有的风格——至于这物件是真是假,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那位老人家本来就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把这宝贝轻易卖出去,只不过马阳坤说得太真切,他又真急需用钱,才想着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听到何漫舟的寥寥几句,他当即反应过味来,这店主不是什么正经商人,八成是个骗子,以至于他看着马阳坤的目光都有些不对劲了。
“哎,李大爷,你居然信个黄毛丫头的鬼话?”马阳坤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勉强撑着几分理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小姑娘,你这绕来绕去,也没有一点实质性的说法,怎么着,想靠颠倒黑白砸我的场子吗?我马阳坤这么大的店面,经营了五六年,还能眼力不如你不成?”
那老人已经开始怀疑马阳坤了,他看着何漫舟,急急地问道:“那这人不就是个骗子吗,姑娘,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瓷瓶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看错了啊?”
“小姑娘,你说话可得负责,不考虑后果吗?”
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些看热闹的人们不明就里,可何漫舟却听得出来,马阳坤的言语里分明带着威胁的意思。
她默默在心里盘算,自己站出来替李老出头,就已经得罪了这位地头蛇,要是此刻继续杠下去,无非就是把梁子彻底结下了。
但做好事总没有只做一半的道理。
“颠倒黑白?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即便是砸你的场子,也不会说瞎话冤枉人的。”不过稍作犹豫,何漫舟便继续说了下去,“马少宣鼻烟壶的特点是正面为绘画,背面为书法,落款也是仿欧阳询体,讲究得是工整严谨,相得益彰。可这画旁题字不但写在了正面,还是潇洒飘逸的行草。”
随着语气一顿,何漫舟没再绕任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
“冀派的画法,行草的字迹,偏偏题了马少宣的落款,你还敢说这物件是真的?”
当这句话落下的时候,马阳坤的脸色彻底变了。
围观的人群们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最初见了何漫舟来拆台,只是抱着有瓜吃的心态,毫无任何站队的意思。而当她字字句句说得有理有据,马阳坤气势明显弱了下来。这句反问语气平常,却是一语中的,愣是把这位嚣张跋扈的黑心店主逼到了死胡同。
至此,这帮人终于看出了名堂,知道这是奸商可着老实人坑,开始四下议论起来。
“嘿,你还真别说,它这绘图有点问题,合着说得玄乎其玄,就是假的啊。”
“光绪年间的鼻烟壶,我瞧着不像保不齐这就是个赝品吧,啧,拿着假古董来骗人,这店主要么眼光不行,要么品质欠火候啊。”
“骗人倒是后话,他这是坑人家的救命钱,哎”
眼看着议论声纷迭而至,马阳坤坐不住了,他头上渗出一层虚汗,脸色都有点变了。
“这鼻烟壶姑且算我看走了眼,可你黄口白牙就说我这店里的东西都是假货,是不是过分了点?不拿出点证据来,可别怪我告你诽谤。”
对于质问何漫舟毫无惧色,她的目光扫过摆在最前面的几个物件,逐一点评起来。
“金属胎珐琅工艺,最出名的是掐丝珐琅和画珐琅,而掐丝珐琅,无非是细丝粗釉、粗丝淡釉和匀丝浓釉这三种基本类型。你说这是万历年间的掐丝珐琅器,可这浓釉掐丝的制法,珐琅彩涂得不伦不类,是正品?”
“至于这紫砂茶具,讲究得是壶体有分量,器表色紫,呈有光泽,可你这件亮度都是靠白蜡磨上去的,摸着都滑手还有这景泰蓝大罐,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随着何漫舟多说一句,马阳坤的脸色就更难看几分,在开着空调的室内,这位膀大腰圆的男人愣是逼出一身的冷汗。而就在何漫舟又往前走了一步,拿着那个景泰蓝的瓶子正要点评的时候,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这电话铃声宛如救命,他吊到嗓子眼的那口浊气终于咽下下来。
马阳坤的本意是被毁了生意气不过,加之看何漫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哪怕真是半个行家,也未必懂得太多,总有看走眼的时候。而古物文玩这一行的水是最深的,要是她多点评几件说错了什么,马阳坤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抓住破绽把场子找回来。
之前何漫舟辩出的真伪再没有信服力,也就不能作数了,保不齐来可以挽救那单生意,以极低的价格把李老手上那件上好的青花瓷瓶收下来。
谁知这如意算盘不但完全没打成,还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反观何漫舟那边,显然没空管这位奸商在想什么。
来电显示上跳动着“罗溪溪”三个大字,那是何漫舟的同事,天问堂博物馆的解说员,这会儿她打来电话,十有八九就是工作的事情了。
“漫漫,你在忙吗,能不能过来一堂,博物馆有点急活儿。”
“什么事啊?”何漫舟在不想加班之间挣扎着。
“哎,苏先生下周一要办的那个展览的事,反正你赶紧过来一趟吧。”
听到这句苏先生,何漫舟微微皱了下眉头,她没再细问,知道这一趟加班是必不可少了,只是草草撂下一句“成吧,你等着我吧”,就挂断了电话。
而在这短短几分钟里,马阳坤显然从求锤得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自知今天遇到了高手,仅仅靠口头上的争辩根本不能挽回颓局,接连吃瘪之后,他已经连勉强维持的伪善都撑不住了。
“小丫头,你真当自己是跟葱了啊?”马阳坤目光一沉,冷笑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何漫舟急着想走,没有接茬的意思。
“怎么着,今儿拆了我的台,让我在大家伙的面前丢了排面,就想这么轻松离开,好事还都让你占了不成?你是看不起我马阳坤,还是看不起这马记古玩啊?”马阳坤彻底不再加以掩饰,目光不善地看着何漫舟。
“你自己做了不地道的事情,被当众打脸还怪我了?”何漫舟诧异地看了马阳坤一眼,朝身边的老人使了个眼色,“我没空跟你废话,李老,我们走。”
谁知,马阳坤翘着二郎腿朝椅背一靠,把那副地痞流氓的嘴脸表达得淋漓尽致。
“哟,谁跟你说,你可以就这么走了的?我道上的朋友都准备过来了,你要是现在就走,岂不是让他们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