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黑白之界
“咦?我记得我停在了车库啊?”李先生挠着头,一头雾水,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走他就要迟到。虽说主角总是希望最后登场,可去晚了指不定会错过什么好戏。
宝马绝尘不去,全然没有理会那并不远的地下车库发生了什么。
常生踏碎满地的巨石,轻轻一震,烟尘四散,整个世界一下子清明了,但是苦了张月和小姨。两个人本来摆好了pose准备迎接战斗,结果被这四散的烟尘呛了一脸的灰。
小姨抹了一把脸,灰尘混着汗水在黏在脸上,这一抹立刻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这下马威给的,我真的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啊!难为我出门前还洗了个澡。”
张月右手前移,并指隔空往前轻轻一点,脚下的阴阳八卦顺着他的指向旋转起来,一个个符号闪烁着微光,神秘的力量隐隐若现。
“回去再洗一次就好。”张月的黑白瞳微微颤抖,无形的力量悄悄伸出,落在小姨的身上,像一只手在她的心里开了一只眼,一只能看尽一切的眼。
常生在她眼里变成一幅图,巨大而精细的能量循环图,每一道妖气的流转运行都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让她感到世界焕然一新。
视野中,一团妖气像一个锤子般砸了下来,青黑色的,从气态逐渐凝实,在半空中已经凝成实质的晶状体,闪烁着光芒。继续往下,光芒愈发黯淡,最后完全消失,剩下的就只有那一大块晶状体能量球。
跳出小姨的视野,砸下来只是常生那大爪子,锋锐指尖切割着空气,宽厚的掌心将空气积压在一起,形成一个无形的空气弹,还未降落,地面已经层层塌陷,卷起滚滚烟尘和土浪,一道道巨大裂缝疯狂蔓延,要将这块地面撕得粉碎。
“震!”
张月遥遥一指,震字卦破碎,闪烁出一道道细密的雷光,贴着地面迅速向常生缠绕而去。雷光崩裂,变得更加细小,钻入常生的体内,将那原本紧绷的肌肉刺激得更加紧致,变得僵硬。不过一瞬,常生定格住了。下一瞬,潮水般汹涌的妖力在体内翻滚,带动着他的肌肉恢复弹性,雷光纷纷破碎,化作银色的光点。
爪子拍碎这光雨继续向前,凛冽的风吹得人皮肤生疼,被刀割似得。
小姨很想动,可她惊讶的发现,周遭的空间像被浇了混凝土硬的过分,她竟然撕不开。难道要和眼前这个大爪子硬碰硬?她可不是老黑那样的肉盾,以攻代守才是她的本色。
念头闪过一瞬,脚下的八卦图突然一转,离字卦来到脚下,正燃起一团赤色的火焰,将她整个人笼罩。炽热感烧得小姨浑身火辣辣的,但却出奇得痛快。小姨随手一挥,空间破碎,她一脚踏进裂缝,出现常生挥出的爪子。
那只被张月打开的心眼凝视这很粗壮的柱子,不,应该是乌龟脚。暗红色的光像一柄长枪,凌厉而迅猛地刺出,没入青黑色的皮肉中。在黑白瞳视野里看来,这就像一根暗红色的针扎进了常生的筋脉阻断了妖力运转的道路。
妖力崩溃了,巨大的反震力几乎要将小姨的手臂震碎,若非她跑得快。一个瞬移,小姨抓住了张月和常欣,再一个瞬移,三人已经出现在常生身后百米外。
爪子还是拍下了,溃散的妖力将整个地下车库给毁了,恐怖的塌陷正在常生的脚下发生,他整个庞大的身体随着坍塌的地面一起坠落,擎天柱一样的四肢陷入地面,被乱石掩埋。
常生愤怒地嘶吼着,巨大的嘴张开,有一根根倒刺一样的尖牙竖立着,尖利的舌头像突击的小蛇,伸得笔直,在微微发颤。他扭动着笨重的腰肢,想要转身,一块块巨石被他钢铁般的肌肉震碎,根本阻挡不了他这个山一样的身躯。
这么庞大的身躯想要转个身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转了好一会儿,常生的四肢还陷在巨石堆里。他嘶吼着,挣扎着,可他笨拙的身体成了他最大的负担。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摇晃自己的身体将龟甲上那道红光抹去。
小姨就像一个忽闪忽闪的光点,每一次闪烁都会崩裂一道空间裂缝,这些裂缝密布在龟甲上方就像伤痕一样,如果空间有意识它现在一定痛不欲生。光芒越闪越快,撕裂着空间。
这看上去仿佛是小姨单方面进攻,而常生只能被动接受。然而小姨也想快点停下这要命的攻击。她每一次进攻,掌指与龟甲相撞,让她有种错觉,她总觉得自己是个三岁小姑娘正在尝试撼动珠穆朗玛峰。
小姨的手已经被血染红,像是穿了一只血手套,那浓郁的血腥味刺得小姨有些恶心。红光愈发炽盛,与龟甲的碰撞也愈发激烈,小姨甚至能听到手臂里那清脆的骨裂声,再打下去,或许这臂骨得碎成粉末。
“坎。”
张月低语,脚下八卦图,坎字卦移向前方,正对着小姨,他捏着印决,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小姨速度太快了,不断地撕裂空间,在空间里进行移动,哪怕是黑白瞳的极限感知也难以捕捉这种瞬间移动。
捕捉不了,就只能预判了。张月灵魂力散开,像一张大网张开,然后迅速收缩,集中在小姨四周,观察着她的攻击路线和时间。在小姨的一次退后,张月动了,他屈指一弹,那个蓄势待发的坎字卦飞射而出,落在了空处。同时,那里的空间裂开了,小姨身形显现正好撞上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坎字卦。
柔和的力量温润如水,洗涤着小姨全身,就像一阵春雨,唤来新生。小姨感到浑身舒爽,这种时候应该只有呻吟才能表达她的感受,但介于场合不宜,小姨还是憋住了,而是用更为凌厉的攻击作为回应。
“还不碎!”
暗红色的光芒爆发出开展以来最狂暴的攻击,周围那些没有愈合的裂缝在这一刻都纷纷呼应,它们成了小姨最锋利的刀刃,一同切割眼前这座坚硬无比的巨山。
嗤嗤嗤!
常生疯狂了,他仰天长啸,一声接一声,凄厉而悲伤,青黑色的气息顺着喉间,从那张开的巨嘴喷吐而出,火山爆发一样冲天而去,然后在天空中炸开。一朵绚烂的花朵绽放,转瞬即逝,比烟花还要决绝,只留下一瞬间的美,剩下的只有灭世的光雨。
小姨也是一惊,前一秒,她还正欢喜终于把这破龟壳打出一道裂痕了,下一秒,她就要面临这场灭世的光雨了。
小姨可没时间想太多,她能躲开这雨,下边还有两个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家伙呢!她身形一动,正要瞬移,一阵清风从耳边吹过。张月站在她身边,轻声道:“你继续,我来挡着。”
“你确定?”
张月没有说话,而是选择了用手中的刀回答。那是村雨,如玉的刀身,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白色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
“离,震,坎。”
三个卦象飞出,贴在刀身上,火焰,雷光,流水三种完全不同的物质竟然兼容在一起,让这把刀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火焰就像燃料,提供源源不断地能源,催动着刀本身的能量在不断升华,那白光也因此愈发炽盛,厚重的刀气从白光中上散发出来。雷光像凝固剂,那突然爆涌的力量被雷光强行收缩在一起,死死地凝在刀身上,仿佛在刀身上结了一层水晶。最后的流水,则将这刀洗涤了一遍,原本还狂暴不安的力量平静下来了,变得可控而稳定。
握着这把刀,张月信心都足了一些。他仰起头,直视着漫天光雨,脚下巽字卦闪闪发光,卷起一阵狂风,拖着他升上天空。半空中,他横刀一握,稳稳地站住脚。那一刹那,小姨以为他撑起了这片天。
光雨落下了,却只落在了张月的前方。爆炸开始了。一朵朵蘑菇云升起,底下是盛开的花。天空一下子被青黑色占据,云层被撕裂,飞行的鸟儿无辜惨死。这景象,不知道的人真的以为是末日之景。
爆炸还在继续,核心的冲击波疯狂地肆虐,要将前方这无形的隔膜轰破。可那个横刀的男人,却顽强得不像话,站在空中纹丝不动,颇有一丝龟甲的风范。
小姨攻击之余,还不忘抬头看一眼那个撑天的男人,喃喃道:“看来真是长大了,像个男人了。”
说着,那道裂缝生生被她撕裂了,由此延伸出无数道裂缝,转瞬之间密布了整副龟甲。
嗷呜!
常生那并不灵活的头竟然挣扎地扭了过来,张开巨嘴向她撕咬而来,一口将小姨咬住。那近乎张开180度的嘴,以这种疯狂的速度咬下去,小姨就算铜皮铁骨也会被咬成碎肉。可是小姨安然地站在利齿之间,甚至没有瞬移,无数碎片在她身边飞舞,划伤了常生的嘴。
塌陷的地下室被乱石覆盖,如果不是小姨事先把车移了出来,真不知道这一下能砸坏多少豪车。大洞中央,一个苍老的男人趴伏在地面。
他佝偻着背,满头白发,不甘,无奈,悲伤从他满脸的皱褶子里渗出,他伸着手想要抓向前方,却只能碰到小姨的鞋尖,他抬起头看向小姨,张了张嘴,几颗染血的牙齿在风中微微颤了颤。
他是常生,那个长生的人,长生的妖,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露出这样的老态。
“你想说什么?”小姨伏下身子,凑近常生的嘴边,却只能听到微弱的呼气声,还有几个微不可闻的字。
“常……常……欣,挽……虹……”
小姨按住常欣在涌血的后心口,体内的异灵涌出,强行激起常生的一口气,“你还有什么话自己和她说吧。”
张月收回村雨,扶起已经完全呆滞的常欣。冰凉的手,没有丝毫温度,常欣甚至连反抗都没有,就这么任由张月握住她的手,她也站不起来,双腿早已麻木,恐怕连大脑也是这样的。
张月松开她的手,干脆地直接把她抱了起来,“你爸爸有话和你说,好好听一听吧!”张月的声音包裹着灵魂力,通过耳朵,穿入常欣的脑海,像是此刻他并不强壮的双手,讲那个沉入黑暗中的常欣抱了起来。
“爸爸?”
常欣被放在常生的面前,她看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有些不敢确定地说出了那个最熟悉的称呼。这真的是她爸爸,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
书上经常说,父亲是女儿上辈子的初恋情人,两人之间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一种发自血脉的亲切感。可是常欣感受不到,她突然发现她这么多年来,重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哪怕她一眼就能认出这个男人是她的爸爸,哪怕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常生欣慰地笑了笑,在小姨的帮助下,他有力气了,他爬上前去,紧紧地握住常欣的手。粗糙的手就像枯萎的朽木,那每一道皱褶都在切割常欣的心。
揪心的疼,让常欣很难受,她不由得反握住常生的手,先前的不确定被她抛却了,现在她可以很确定,这个人就是她爸爸,那个严肃,总是指责自己的爸爸。
“欣儿……”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说一切都会好吗?这一点也不好啊!”泪水绝提了,那长而浓密的下睫毛也挡不住大滴大滴的泪水,白皙俏丽的脸蛋一下子被泪水洗刷了一遍。
常生无力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想要拭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却够不着,趴在地上的他没有力气站起来。
“欣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嗯……”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妖怪爱上了一个女孩儿。可惜,女孩儿死去了。妖怪很伤心,于是他变成一座山,决定永远不再沾染尘缘。可是多年后,一个女孩儿等上了山。沉睡多年的妖怪苏醒了,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妖怪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是他爱过的女孩儿才有的味道。
那一天,妖怪不自觉地又走进了尘缘。世道已经变了,他不在乎,他只想陪伴在女孩儿身边。就像多年前那样。
妖怪和女孩儿相爱了,他们很幸福。但妖怪很苦恼,因为人和妖是不能生育,人类脆弱的身体孕育不了妖怪强大的基因。于是,妖怪满世界找一个可以作为他们下一代的孩子。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对乞丐夫妇。他们相互依偎在桥洞底下,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双手双脚都被冻烂了,可他们依旧紧紧抱住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用身体给婴儿取暖。
婴儿奇迹地活下来了,在那个风雪夜。可她的父母冻死了,被风雪掩埋。妖怪把婴儿抱走了。从此,妖怪和女孩儿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妖怪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他支撑着家庭度过了许许多多的风雨,一直,一直,一直走到现在。
可是女孩儿变了。她老了。妖怪是不会老的,他拥有悠长的生命。所以,女孩儿恐慌了,她每天都处在恐慌之中。丈夫依旧年轻,女儿正值花季。在她眼里,这对父女跟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恐慌慢慢变成嫉妒,她开始对年轻充满了扭曲的执念。
妖怪知道如果不组织这份执念,将会酿成大祸。就像那一世的女孩儿。所以,妖怪付出了自己的寿元,为女孩儿修补青春。可妖怪发现,损耗了寿元的他竟然也开始衰老,他出现了白发,出现了皱纹。那一刻,妖怪竟然也开始恐慌了。
是不是很可笑?自以为长生不老的人,竟然会对衰老如此恐惧。他吃人了,通过年轻人的气血来弥补自己的损耗……”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常生一口气说完了,语速很快,没有给任何人打断的机会。也不会有人去打断一个临死之人述说的故事,哪怕是处于对立面的张月和小姨。
常生就是故事里的妖怪,叶挽虹是那个女孩儿,常欣便是风雪夜里活下来的婴儿。
故事的主角每个人都清楚,但这个故事却让人感到无力和遗憾。一个痴情的妖怪,为了爱人,为了女儿付出了一切。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也许他并没有错。硬是要说错的话,只能怪他爱错了人。
作为一个妖,怎么可以爱上一个人呢?完全不一样的生灵,怎么可以相爱呢?人的一生,对妖来说只是他们悠长生命里的一个小片段,不足为提。当人已衰老成为朽木,妖却依旧是初升的太阳。那个时候太阳的光对朽木来说便不再温暖,而是燥热,不自觉就会将朽木焚烧。
常生手搭在常欣的手里,渐渐冰凉,直至完全失去了温度,变成一块冰冷的死物。这就是故事的最后结局。
张月和小姨站在这对父女身边,静静地看着。在小区西北角的某栋楼房的四楼,有一户人家,女主人正坐在镜子前专心地打扮自己,那张青春靓丽的脸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
常欣哭类了,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可她看起来依旧美丽。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张月和小姨,哽咽着说道:“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为了你的母亲,你父亲会继续杀人。你母亲的年轻是用别人的鲜血换来的,这对那些死者来说不公平。更何况,人和妖本来就不能共存。”
“我们明明过得很幸福,为什么会这样?”常欣抱起常生,紧紧地抱着,手撩开他额前白色的乱发,将那张苍老的脸庞完整地显露出来。
小姨想了想,说道:“因为,他是妖,你们是人吧。”
“荒唐!荒唐!荒唐!”
荒唐吗?人和妖,注定不可共生吗?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宽广,其实狭隘得让人心疼。有人便不能有妖,有妖便不可有人。
小姨没有理会那声声斥责,“抱歉,我们时间不多了,你现在得做出选择。签下这份保密契约,或者我们会强行删除你的记忆,你自己选择吧。”
常欣苦笑道:“我有选择的权利吗?你们这么强大,连妖怪都可以杀,更何况我?你说我父亲吃人,那你们对于他来说是什么?”
“杀妖的刽子手,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你有权力恨我们,带着这份记忆。但是,我们不会让你说出这些秘密。”小姨少有得强硬,额前垂落一缕发丝,遮住半只眼睛,俏丽的脸庞少了平日的温柔,多了几份冷硬。
常欣咬着牙,冷冷道:“我恨你们,我会恨你们一辈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们在我心里都是杀人凶手!听清楚了,不是杀妖,是杀人!杀得是我父亲,常生!我会诅咒你们,生生世世地诅咒你们,带着这份记忆!”
小姨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了,又变得像平日一样温柔,她微笑着从阴阳戒里拿出一张白纸,“不好意思,得罪了。”小姨隔空一划,划破常欣的皮肤,抽出几滴血液滴在纸上。片刻,这张白纸显现出一个个文字,形成一份契约,落款处是常生的签名,血色的。
“祝你好运。”小姨转身拉住想要上前的张月,一个瞬移,一同离开了。
黑白界消失,一个巨大坑洞出现在小区里,坍塌的地下室被乱石掩埋,一个少女跪在坑洞中央,怀里抱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少女的母亲,男人的妻子,在家里美滋滋地照镜子。
……
回到镜司,张月挣开了小姨的手,说道:“可以不告诉她的,不是吗?”
“是啊!只要抹去她对常生和叶挽虹的所有记忆就好了。可是,你觉得这样对她就好了吗?小姨反问。”
“至少……”
“至少你不会看到她的眼泪,至少她不会恨你,对吗?”
“不是的……”
“说到底,人还是自私的。你自私地想要常欣活在虚假的安宁里,可你是否想过,这是她的选择。既然如此,我就尊重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