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果樱

  冬天是白色的主场,雪是这个季节最伟大的颜料,为世界染上最纯洁的颜色。大雪纷飞,即便在黑夜里,也难掩那白色的寒意。这或许更能衬托这间小房子里的温暖吧!
  张月揉着还有些疼痛的太阳穴,迷迷糊糊地接过徐老太的醒酒茶。奶妈还有点神志不清,呆呆地端着醒酒茶,也不喝,只是看着那茶水上冒着的雾气。见到奶妈这样,张月心里也是略感惊奇,不得不说,今天,他真的见识了一个全新的奶妈。
  “天色不早了,你们今晚就在这睡吗?”徐老太问道。
  张月摊摊手,说道:“不清楚,要问问她。”
  徐老太笑了笑,脸色出奇的安详:“你和韵菡,不是姐弟吧!”
  张月没有感到意外,毕竟两人的确没有什么姐弟的样子,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张月也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徐老太笑道:“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两个孩子在外地工作,衣食无忧,也带着我这个做妈的一起富裕。只可惜啊,我老伴死的早,家里一下子就剩我一个了,冷清清的。多亏了韵菡时常过来看我,我这老太婆还不至于太寂寞。她是个好姑娘,虽然话不多,还有点认生,但心是善良的。今天把你叫来,怕也是要演场戏,让我这老太婆开心开心。”
  张月笑道:“奶奶,我们可没有在演戏,今天给您祝寿,很开心。”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心意。不过,说实在的,韵菡还是平时那样好,虽然不温柔,但让人很安心。我姑娘自从会打扮之后,就越来越少回家了。”徐老太打量着奶妈那小施粉黛的脸,有些落寞。
  “奶奶,我不会的,我今天打扮是为了给你祝寿的,不是为了漂亮。”一直沉默着的奶妈突然说道。吓得徐老太叫了一声“呀!”见到徐老太这反应,奶妈有些哭笑不得:“我只是有些晕,又不是失去意识,你们说话我一直在听的。”
  三人相视一笑,倒真有些一家子的味道。
  两人酒醒得差不多了,也不再逗留,便与徐老太告别。走在风雪里,两人的身影有些单薄,肩上头上落满雪花,看上去就像负重前行的苦行僧。但他们步履轻快,看不出丝毫劳累的样子,这么看来,他们的身影瞬间高大了不少。
  张月伸了伸懒腰,将睡了一下午的骨头好好地放松了一把:“姐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志愿者的?”
  “一年前吧,她救过我虽然只是给了我点吃的喝的,但我还是知恩图报的。本来只想来给她送点礼物答谢的,结果来了一次就想来第二次,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了。”奶妈说道。
  张月笑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对了,你刚才叫我啥?”
  “姐啊!”
  “入戏这么深?”
  “不可以吗?”
  “可以,但我不希望我弟弟是个废物,以后的训练加油咯!傻叉小弟。”
  呼呼呼风声渐大,却单调枯燥,吹得人心烦闷。雪花伴着风飞舞回旋,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瞩目。徐老太端坐在屋内,看着电视里闪烁的雪花,手里拿着遥控器按个不停。不论她怎么按,雪花依旧闪烁,那淡淡微光仿佛是一种嘲讽,对孤独的嘲讽。
  徐老太无奈地放下遥控器,靠坐在椅背上,神色呆滞,看似忘却了思考,实则脑海里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她的脸皱巴巴的,岁月早已经将她的容颜毁掉,留下得只有那一刀深一刀浅的皱纹,和眸子里装不下的落寞。
  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的钟响在屋子里回荡,钟吟悠悠,却没有多少意境,但是一声一声潜在心坎里,似叹息又似悲鸣。徐老太撇了一眼窗外。雪还在下,地上已经扑了厚厚一层白毯。徐老太添了几件衣裳,再裹上一条毛毯,穿上棉靴,步履蹒跚地出了门。
  在风雪里,她佝偻的背影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没,但她还是走得很坚定,甚至有一些急。漫天雪花在飞舞,风也在咆哮,但奇了,雪落不在她身上,风也吹不起她的苍发。她安然无恙走进了她悉心照料的院子里,走向那颗远近闻名的树。
  这是一棵奇树。树干极粗,三四个人都抱不过来,往上延伸的树冠生着一蓬蓬翠绿,无论四季,它仿佛定格时间,亘古不变。传说,这棵树活了千年,已经成精了,可保一家幸福安康。所以以往常有人来拜,但自从这里搞起了开发建设,人们就逐渐淡忘了这棵树,只有在茶余饭后会将其拿来做谈资。
  徐老太也不识得这棵树,满树的绿叶却找不到半点鲜花或果子。不过,无所谓啦,她开了花,结了果,然后呢?花落果熟,就再也不回来了。徐老太自嘲地笑了笑,坐在树下,看着风雪,颇为凄凉。
  “黄杨扁担嘛软溜溜呀么姐哥呀哈里呀,挑一挑白米下酉州呀,姐呀姐呀下酉州啊,哥呀哈里呀”徐老太轻声唱起了歌儿,回忆顺着歌声逐渐飘远。那时,田野间,她领着两个小娃娃,唱着这首民歌,她开个头,两个小娃娃便跟着和,歌声嘹亮,在青山绿水里回荡。
  现在呢,她也是开头的那个,却少了两个和的,唯有风声作她的伴奏。歌声轻轻的,就要消散一样,唱到最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剩下低沉的哽咽。徐老太有些反感自己,她笨拙地抹着眼泪,尽量让自己忍住泪水。在这种天气,流泪可是会致命的。所幸,这几滴清泪没有酿成大祸。
  今天是她的80大寿,她过得应是开心的,有两个年轻人陪她度过了大半天的时光。她本可以拉着奶妈和张月,与他们讲她年轻时在山间田野里偷果子,逮黄鼠狼的趣事,可以和他们一起唱黄杨扁担这些事情是她最想与孩子们做的。但是,奶妈和张月再热心,都不是她的孩子,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联系,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所以她宁愿将故事憋在心里,将黄杨扁担唱给风雪和身后这棵树。
  一曲唱罢,徐老太有些累了,但她没有回屋的意思,屋里比屋外更冷。她深呼吸一口气,提起一些精神,又唱道:“黄杨扁担嘛”
  “黄杨扁担嘛软妞妞嘿嘿”
  徐老太吓了一跳,满脸的皱纹都跟着颤了颤。她循声望去,只见有身影若隐若现,在树下徘徊。徐老太睁大眼睛,但昏花的双眼能看到得只有模糊的影子,她脸色有些苍白,害怕恐惧,却有渴望去触碰这神秘的影子。
  “什么人?谁在那里?”徐老太问道。
  “哈哈哈”
  “嘻嘻嘻”
  她的提问引来得只是一连串的笑声,清脆还带着些稚嫩,像婴孩那样天真。徐老太愈发好奇了,这风雪天气哪里来的婴孩?心里想着,徐老太鼓起勇气,决定去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准备绕到树干后边去看看情况,结果绕到一半,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突然伸了出来,吓得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奶奶奶奶”稚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两个粉嘟嘟的身影。徐老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婴孩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小婴孩儿一男一女,光着身子,浑身粉扑扑的,闪烁着荧光,还有一股异样的果香缭绕。这粉雕玉琢的模样,实在不像人类可以生养出来的孩子,唯有天地才有这伟力创造出这样完美无瑕的生命。
  “奶奶奶奶,我要听黄杨扁担”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还要唱”
  两个小婴孩儿围在徐老太脚边咿呀乱叫,好不热闹。徐老太一时手足无措,但很快反应过来,一把将两婴孩儿抱起,用毛毯裹住,急切地跑回屋里,一边跑一边埋怨:“大冷天的光着身子跑,你们两怎么这么皮呢?不怕着凉啊!”
  “我们不怕冷”两婴孩儿看到徐老太那有些生日的脸,当即扁了嘴,有些委屈地说道。
  徐老太将他们抱回屋子,再拿了一床大棉被给他们盖上,才安心了一些。徐老太捏了捏两婴孩儿委屈的小脸,笑道:“怎么啦?奶奶抱你们进屋,你们不开心?”
  女孩儿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是,我们让奶奶担心了,是我们不好。”
  男孩儿躲在女孩儿后边,低声道:“我想听奶奶唱歌。”
  徐老太笑道:“唱什么歌儿啊?”
  “那个那个黄杨扁担软妞妞啊”
  “哈哈哈,好好,黄杨扁担嘛软溜溜,呀么姐哥呀哈里呀,挑一挑白米下酉州呀,姐呀姐呀”“喂,奶奶,明天我和呆月去看看您,好吗?”
  “明天?额那个,不用了。不用了,奶奶明天要回老家一趟,近段时间可能都不在家。”
  “哦那好吧。”
  “好好,韵菡,真是有心了。”
  奶妈放下电话,神色有些奇怪,原本舒展的秀眉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那个疙瘩仿佛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她还是第一次被徐老太拒绝呢!而且徐老太在老家早就没什么亲人了,回去做什么?
  另一边,徐老太有些歉然地挂掉电话,看着怀里的两婴孩儿,叹了口气,说道:“韵菡和呆月都是好孩子,你们不想认识一下吗?”
  男婴将头埋进徐老太的怀里,使劲儿地摇:“不要不要他们会伤害我们的。”
  “嗯嗯奶奶有我们就可以了吧,对吧?”女”婴笑嘻嘻地看着徐老太,露出一颗小虎牙,可爱极了。
  看着他们粉扑扑的小脸,徐老太的心一下子化了,将他们搂的更紧,说道:“好好好,有你们陪着奶奶,就什么都好了。奶奶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好,好!”
  徐老太摸了摸男婴那圆滚滚的小脑袋,又捏了捏女*婴那嫩嫩的小脸,一时间,她神情恍惚,深藏在心底里的两道身影突然蹦出,与眼前的这两个婴孩儿渐渐重合在一起。
  “男孩叫晨根,徐晨根。女孩叫露花,徐露花,好吗?”徐老太声音有些发颤,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泪水终是没忍住,夺眶而出。晨根,露花,熟悉的名字,但眼前的人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徐老太心里所想,哪怕是此刻最接近她心脏的这对小婴孩。他们只是在为自己的新名字而高兴,他们在徐老太的怀里,又唱又跳,好像得到了天地间最大的馈赠。
  “我叫晨根,徐晨根,喔,我有名字咯!我有名字咯!”
  “哈哈哈,我也有名字啦,我叫徐露花,是你姐姐,喔!”
  两小孩儿打闹在一起,笑得清脆,似银铃叮当,在徐老太心里回响,旋律动听轻快,泛起得却是一点点苦涩和酸楚。徐老太笑着,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挤出一天天深深的沟壑,特别是眼角那一块,将落下的泪水都遮掩住了。
  晨根和露花都没有发现那悄悄落下的泪水,他们正任性地从徐老太身上汲取温暖,贪婪地享受着有些人已经腻烦了的关爱,纯真无邪,让徐老太一刻都舍不得放下他们
  老黑在房间里,拿着放大镜,仔细地搜查,那认真的模样不知道得还以为他是福尔摩斯。张月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忙上忙下。过了几分钟后,张月拿出了手机,看起了,至于老黑,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黑保证他的房间已经与世隔绝了,他才长出一口,笑眯眯地坐在张月身边:“呆月,我平时对你如何?”
  张月没有多想,说道:“还好。”
  “我们,是不是兄弟?”老黑坐近了一些,一把搂住张月的肩膀,那献媚的黑眼睛眨啊眨啊得,直直地盯着张月。
  “你想干嘛?”张月暗道不妙,想要挣脱老黑的大手,结果却被拉进了怀里。
  老黑凝视着张月,正色道:“你开个价!我要奶妈穿裙子的照片!不要钱,我还可以献身。”说着,老黑直接拉开外套拉链,那急切的模样让张月很是无语。张月淡定地握住了老黑,制止他继续发神经。
  “不存在的,我还想活着,话说你那天在沙发底下不是都看见了吗?”张月推开老黑,理了理被弄乱的衬衫,说道。
  老黑撇撇嘴,不甘心地说道:“看不到整体效果,只看到模糊的下半身,而且没有**!差评!”
  张月看了看老黑早早关上的木门,说道:“我记得我们的房门都是不隔音的吧?”
  “她在门外?”
  “她在找我”
  砰!一声巨响,那扇看上去很结实的雕花木门应声碎裂,一块块木屑在巨大的力量带动下,变成一把把小刀,与空气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张月翻身一跃,迅速从窗户跳下,安然落地。
  待他站稳脚步,老黑的房间已经塌了,纷飞的木屑从空中坠落,边缘那锯齿一样的裂痕触目惊心。镜司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大伙儿都跑出来欣赏空中这一场惨无人道的虐杀。
  一分多钟后,奶妈提着只剩半口气的老黑,走到张月身边,冷冷道:“手机!”
  “我保证什么都没有”话没说完,张月刚拿出来的手机已经被奶妈缴了。奶妈仔细地搜查了一番,才放心地把手机还了回去,至于老黑,还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奄奄一息。
  张月接过手机,看着奶妈身上熟悉的运动卫衣,笑道:“明天你又要换裙子去吗?”
  奶妈瞪了张月一眼,说道:“不换!打死也不穿了,而且徐奶奶回老家了,近段时间不会在家。”说这话时,奶妈眉头微微皱起,显然觉得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没有想到。
  张月也是心里疑惑:“回老家?一个人吗?”
  奶妈闻言,心里顿时开朗了,说道:“对啊,奶奶她80岁高龄了,回老家这么远,一个人去不太可能。难道有人陪她?”
  “她的孩子良心发现了?”张月问道。这听上去像是勉强找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因为在张月心里,并不认为那对错过自己母亲80寿辰的姐弟会突然赶回来,陪伴已经被他们冷落多年的老母亲。
  奶妈想了想,说道:“虽然不是很相信,但就像奶奶说的,我们终归不是她真正的孩子既然奶奶没空接待我们,我们也就不去打扰了。希望,她能重新得到孩子们的陪伴吧。”
  说完,奶妈拎着苟延残喘的老黑回屋了。张月没有走,而是现在原地等待。不一会儿,便见奶妈穿着一条长裙,步伐有些别扭地走来。在她身后,大伙儿挤在门后,屏气凝息,透过门缝欣赏奶妈难得一见的淑女风范。
  奶妈撇了一眼张月那面无表情的脸,问道:“我后面有几个人?”
  张月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不多五个而已。”
  “哼走!”奶妈甩手一道风刃,向后方扔去,那极速旋转的气流只一瞬间便将楼阁的大门撕得粉碎,躲在门后的众人都是一个不留神,被吹得东倒西歪。颜夕踉踉跄跄地稳住身子,对着即将消失的奶妈和张月,没好气地喊道:“修理费你出吗?”
  颜夕的喊声是否传到,不得而知。反正,奶妈和张月已经出了阴阳间,正在马路边滴滴打车。等待期间,张月问道:“你不是说不去打扰徐奶奶吗?”
  “那你站那里等谁?现在又打算和我去哪?”奶妈看了看张月,后者面无表情,她却偏偏看出了一丝戏谑的味道,于是毫不客气地回击道。张月闻言也只好无奈地耸耸肩,不再多言。
  张月知道奶妈一定会放心不下,奶妈也知道张月能看懂她的心思,一切不需多言,但默契自在其中
  徐老太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锥形积木放在好不容易堆起来的塔顶上。晨根和露花,缩在徐老太身边,紧张兮兮地看着徐老太那有些发颤的手。哒。屋里静的出奇,只是积木之间的轻微碰撞,竟然传出了这样清晰的声音。
  一座积木堆成的小宝塔成了。晨根,露花两人皱起来的小脸立刻舒展开来了,小嘴咧开,露出几颗陶瓷般的小白牙。徐老太搂着他们,苍老的脸庞开出一朵温暖的花:“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吃饭饭啦!你们想吃什么啊?”
  晨根抓着徐老太的手,大声道:“糖醋咕噜肉!”
  露花也是急切地要表态,整个人扑在徐老太怀里,嗲声嗲气地央求道:“奶奶,奶奶,我要红烧鱼,红烧鱼!”
  “糖醋咕噜肉!”
  “红烧鱼!”
  徐老太拍开就要扭打在一起的两小屁孩,笑道:“好啦好啦,奶奶都做,都做,好不好?不过,你们这么小,吃得了吗?”
  晨根和露花笑了笑,很是得意地点着头,那翘鼻子上天的表情,看上去不仅不讨厌,还有点小可爱。
  不过他们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儿两小孩同时变脸,大眼睛泛着粉光凝视着门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徐老太看着突然变脸的小孩儿,心里顿时紧张了,正想问些什么,两小孩先开口了:“奶奶,有坏人来了。我们要先离开,奶奶要小心。”
  说完,两小孩沉入地底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急促的门铃声响起。
  门外,奶妈和张月都是一脸沉凝,在刚才他们都感到一股极细微,但却真实存在着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