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死亡通知书
他现在有一个习惯,见了穿制服的会立马肃然起敬,整个人站得笔直、目光凝视。而且,从不多说话,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就凭这一点,足以证明监狱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任何一个不老实的人,从这里走一遭就变得老老实实。
“是,监狱长!”听到宋清正的命令后,向北下意识立整,以挺拔的身姿应答。
向北环顾房间,办公桌正前方有一把椅子,距离更远处,贴着墙面也有一张长条沙发。他想了想,坐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沙发上。
“坐到这里来。”宋清正指了指办公桌旁的椅子,语气温和。
向北沉默了几秒钟,“是,监狱长。”他半坐在椅子上,上身笔直。
“管教、教育科长都跟我提起过你,说你表现很出色。最近几期的监狱报我都看了,比之前有很大的进步,多亏了你这个笔杆子啦。”宋清正很高兴地说道。
“谢监狱长夸奖,都是监狱领导统筹安排有方,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向北依旧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今天你不要太过拘谨,我们像朋友一样聊聊天。”宋清正试着缓和一下气氛。
听到宋清正这么说,向北慢慢放松下来。
宋清正拿着一份材料,站在向北面前,“你过去两年的年终评审鉴定表我看过了。狱中的改造表现很不错,有很多加分项。但是,每次填表时你都没有认罪,都是写的被人打击报复。这样对你的整体评审不是好事啊。”
宋清正将手中的表格放在桌面上,一番语重心长地讲起来。
监狱每年底都要填表,犯人要写对犯罪的认识和态度,这也是监狱了解犯人状况的主要抓手。
“是的,监狱长。”向北沉默一会儿,语气平和,“管教跟我说过,我得认罪,不认罪的话就没办法减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是没犯罪就是没犯罪,这是我的底线,不能妥协。”
“当然,认罪也不是减刑的唯一条件,”宋清正说道,“每年监狱都会收到很多类似的反馈。根据你目前的表现,减刑是没问题的。再者说,你刑期不算长,只要好好表现,很快就能出去的。向北,不管怎样,出去了才会有新的开始。”
“谢谢监狱长,我会记住您这句话的。”
“平时的饮食生活还都习惯吗?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宋清正问道。
向北知道,这话只当是听听就得了,倘若是真的提意见,那可就是傻子了。毕竟,自己不是来住酒店,而是服刑改造,心里得有数。
“管教平时对我很好,狱友也给我提供过很多帮助。我现在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可以写稿子、出报纸,很有成就感。”向北并非客套,而是有感而发。他这个人,注定一辈子离不开笔杆子,写写画画,心里便有了寄托。
最近的遭遇让向北想过很多事情,比如诺一的死,比如那些诬陷他的举报信。这些事情一直淤积心中,久久难平。他觉得人都会死,无论男女老少,死了就是死了,啥都没了。
可真的是啥都没了吗?未必。比如思想是可以留下来的,而文字就是思想的载体。通过文字,让别人了解你的内心所想,倘若文字够好,甚至在百年之后也会有人愿意去看,愿意去倾听。这便算是永生了吧。
宋清正听了向北这番话,心中轻松了不少。进来的人,除了暴戾之气太重的人之外,谁都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他想了想,决定开始今天的话题。
“还有一个消息,呃……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但是,我还是要通知你。”
向北眉头一锁,心里犯了嘀咕:很不好的消息,会是什么消息?刑期有变化?案件有了新的进展?应该都有可能,向北不愿去猜,猜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结果呢?什么都没有。
“您直说就行,监狱长。”向北倒是直截了当。
“这个你看一下吧。”宋清正从桌子上拿起材料,递给向北。
向北很疑惑地看着宋清正,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死亡……通知书……”向北接过材料,惊慌地看着。当他看到“周雪岑”三个字时,整个人瞬间僵化,脑子像炸裂一样一片空白。
沉默,漫长的沉默。
宋清正不说话,向北也不说话。
忽然,向北呼吸加促,脸色像是缺氧一样变得暗紫。他忍了一会儿,几秒钟后突然发作,抱着头从座位上站起来,整个人踉踉跄跄、大喊大叫、歇斯底里。
管教见状,从门外冲进来,和宋清正一起将他摁住。
“他这是咋了?”宋清正问道。
“头疼病发作!”管教从口袋中掏出一瓶药,取出两粒,塞进他的嘴里,“他这病不能受刺激,一旦受刺激就会发作。”
约摸过了十分钟,向北渐渐平复下来,原本青筋暴露的手臂和脖颈恢复了正常,脸色也变得明亮。
“对不起,监狱长。对不起,管教。”向北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反应是道歉。他知道没有控制住自己,差点闯了大祸。
“没事就好。”宋清正将茶杯塞到他手里。
向北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你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根?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宋清正问道。
“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住院期间检查出来了。不过也不是啥大事,现在更无所谓了。”向北淡淡一笑,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向北现在发现,自己的头疼病每发作一次,身体就会出现一些变化,比如记忆瞬间丧失,他发现,自己丧失的记忆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原来只是忘记发作时的事情,现在则会忘掉一二十分钟前的事情。
另外一个变化,就是每次发作时,整个人都会出现撕裂般地膨胀,体内像是有一只蝉蛹想要脱壳而出,这样的时候,他会控制不住地去攻击周围的人,而且,力气出奇的大,几个人都摁不住。
向北恢复了神智,想起了那份《死亡通知书》,又变得阴郁起来。
“这是一周前的事情了,材料一直没有给你。因为,我始终没有想好怎么去跟你说。”宋清正坦言。
他甚至预测了向北的几种反应,比如会情绪失控、嚎啕大哭;比如会撕掉通知书,咆哮起来。无论哪种反应,都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情况,他也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案。
不过,这些都没有出现。
向北看起来很平静,这种平静甚至让宋清正感到意外。
向北又看了看《死亡通知书》和一份简单的调查报告。对于周雪岑的死亡原因和经过有了大概了解。
“是因为车祸?”向北淡淡一句。
“最终的调查结果显示,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车主酒驾,已经被判了。本来车主要进行民事赔偿,但是家里太穷,赔不起,这事也就搁这了。”
听完宋清正的话,向北沉默不语。钱不钱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心里只有恨,恨周雪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个女人现在倒是解脱了,跟儿子团聚了,剩下自己一人该怎么活?
“后事办了吗?”向北问。
“已经办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跟我说。”
向北摇摇头,还有什么能帮的?帮忙让自己再见妻子最后一面?
“监狱长,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回去了吗?”向北没有抬起头,依旧看着通知书。
“嗯,你回去吧,”宋清正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那个……有什么想法,就告诉管教,不要憋在心里。”
“谢谢监狱长。”向北起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要走。“对了,后事是怎么办的,您知道吗?”
“我听民警说。她的父母来了,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帮着办理的,”宋清正说,“骨灰……骨灰是跟孩子的放在一起了。”
“嗯……团聚了。”向北挤出了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微弱到连宋清正也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向北跟着管教,经过一片广场和几个长廊,返回监房。整个几分钟的路程中,他像灵魂出窍一样,没有一点意识,全凭一副驱壳机械地走着。
天空阴得灰沉,有些闷热,看样子是要下雨。向北忽然站立,抬头望了望天。
“这是要下雨了吧?”向北像是自言自语。
管教也跟着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雨。”
“嗯,也该下了,旱了这么久。”
向北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回到监房后,向北倒头躺在床上,凝望着屋顶,左手还捏着那通知书的一角。
两年的监狱生活,让他学会了很多东西,这其中就包括隐忍——不论悲喜,都藏在心里。然而,他的这个本领还是没有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用双手将通知书掩在脸上,抽泣起来。泪水很快将两页纸浸湿,然后顺着脸颊淌下来,又把枕头湿透。
对于向北而言,这些泪水并不是表现伤心的一种方式。其实,每一滴泪都映照着一段回忆,他用泪水来祭奠他最爱的人,祭奠他们一起经历的过往。
一滴泪水,祭奠他们青涩的时光。那是一段欢乐、爱与纯真的岁月,很苦。他们都盼着长大,盼着赶紧闯社会,混出个人样。可是,那也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甚至连每一个微笑、每一个脚步都散发着青春气息。
向北渐渐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他们走过的路、听过的歌、去过的饭馆甚至吵过的架。这些事情在脑中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帧帧画面。
一滴泪水,祭奠他们卑微的人生。那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单人床、方便面、蹭网。刚来到这座城市,眼前一片迷茫,后来有了小家,再后来有了大家,所有这一切都像是设定好的。
他们以为这种难熬仅仅是物质层面的,他们是精神世界的富翁。可是后来才发现,他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这个社会卑微的一份子。甚至有时候,向北跟朋友自嘲,自己还不如大街上的一条狗,那狗只对自己的主人摇尾乞怜,自己却对所有人低三下四。
一滴泪水,祭奠他们温暖的家。那是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港湾——牛肉面、婴儿车、全家福。无论外面是狂风、暴雨、大雪,都被这港湾拒之门外。
……
向北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样,以泪水的方式完成整个祭奠仪式。他想起了两人一起读过的诗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这是诗人食指在人生最痛苦的时刻写下的诗句,不正是爱的祷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