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5 890·【回归篇·之四】·312

  暴雨倾盆。
  雨滴哗哗地敲击在廊外的庭院地上,仿佛是危险的预告一般,有节奏地渐渐逼近;偶尔天空中会轰隆一下划过伴随着响雷的闪电,阴晦无月的夜空也短暂地被照亮。风更猛了一些,透过敞开的门径直吹入大厅内,将厅堂上的灯火吹得摇曳不定。
  足利义辉却盘膝坐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态度从容。远远望过去,他收藏的名刀如同泛着冷光的森林一般环绕着他,在他面前的桌案上,精心烹饪的佳肴早就凉透了。
  柳泉拎着那柄大般若长光的本体刀,觉得站在门边未免有些被雨水打湿的危机,于是就走回了大厅里,随意找了一张矮桌,在旁边坐下,顺手以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撑住脸,漫望着门外暴雨中的庭院。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足利义辉的声音。
  “你说,人在死之前,都会想些什么?”
  虽然这个话题惊悚了一点,不过根据这个声音的距离来估算,足利义辉还是坐在原地没有移动;柳泉推测,他大概只是想要和她随意聊一聊天,来打破屋中这种渐渐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以柳泉仍然保持着之前那种随意的姿态,答道:“也许是想一些……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吧?比如……会放在心里的那一种?”
  她的话音未落,足利义辉就哼笑了一声。
  “你是想说心爱之人吗。”
  在回答之前,柳泉微妙地顿了一下。
  “嘛……您这么说的话好像也不错……”
  足利义辉打断她。
  “你说得就好像你曾经面临过死亡这种事一样呢。”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犀利的嘲讽,但听上去又像是一种神经快要紧绷到极点的自嘲似的。
  “我倒是很想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心里又会想什么。”
  柳泉有点讶异地转过脸去,依然保持着先前那个托着下巴的姿势,望着足利义辉。她想了想,低声说道:“……也许您说得对。是会想起心爱之人吧……是在心目中觉得最重要的人,就是这样吧。”
  “哦?”足利义辉说,“这么说起来,你好像真的曾经面临过这种困境呢——除了今天之外。”
  柳泉苦笑了一下。
  ……没错,要说濒死经验,我可有至少两次呢——但是这种话是打死都不能说出来的。
  她只好换了一种说法。
  “前几年的时候,曾经不小心掉进水里,险些淹死……在丧失意识的那一刻,心里想到的,也确实是很重要的人。不过……后来幸运被救了上来。也因此,有了在公方大人面前夸夸其谈的一点经验呢。”她尽量放柔了声音,说道。
  足利义辉一扬眉。
  “哦~?”他听上去不太相信她的说辞,不过他好像也没打算深究似的,笑了一笑,随口继续着这种毫无意义的闲聊。
  “……那个时候,大概是想到了松平君吧?”
  柳泉微微一滞。
  算了,说一句实话也没什么要紧吧。反正面前这个人也不可能活过今晚了——
  “不。”她答道,“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长光君呢。想到的……其实,是自己理应很尊敬的前辈……或者说,兄长一类的人物吧。”
  “前辈?兄长?”足利义辉好像来了点兴趣,他想了想,蓦地哂然一笑,摇了摇头。
  “嘛,我只有个弟弟……现在想起来,在我身后,他也不是多么可靠啊……希望他能够保住性命善终吧。”他用一种潦草随意的口吻说道。
  然后,他好像又想了想。
  “……好像也应该想一想御台,是吧?希望那些家伙不至于为难女眷,看在关白大人的份上多少善待她一点儿……”
  “哦,还有我的母亲大人。庆寿院大人,你理应听说过吧。”
  柳泉其实一脑袋问号,没听说过他的生母,不过现在当然不适宜否认,因此她微微颔首,答道:“……是的。”
  足利义辉笑了一声。
  “嘛,她是一位挺坚强的女性呢,有时候就连我也很佩服她……午后我去向她拜别,她还在对我说‘去做你应当做的事情’。”
  柳泉惊讶了一瞬。
  “哦……那可真是……”她言不及义地应道,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评论才好。
  足利义辉突然大笑了几声。
  “本来还应该说点更好听的言辞的,不过还是就到此为止吧。”他说。
  门外,混杂着雨声,开始传来一阵杂沓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足利义辉忽然欠身而起,顺手从身旁的榻榻米上拔起最近的一把刀。
  “你还有最后的一点时间去想想你的心爱之人。”他用一种意外直率的口吻说道,“然后,就战斗吧。”
  柳泉愣了一下,随之站起,握紧了手中那柄“大般若长光”。
  ……视线,却不由得越过厅堂,落到了那柄此刻被刀尖向下插在榻榻米上的“三日月宗近”上。
  下一刻,她就惊愕地发现,一阵黑气聚集成风,迅速在大厅内卷起!
  那阵黑气卷过厅堂,缠绕在那些bèichā在榻榻米上的名刀的刀身上;随着黑雾愈来愈浓,被缠住的刀身几乎完全被那层浓重的黑雾淹没。
  柳泉:!!!
  顾不得去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立刻把右手中握着的“大般若长光”往面前的桌案上一抛,就势伸手到腰际的襟内,掏出药研和五虎退的本体刀——这是她从清水寺撤退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的,让药研和五虎退把本体刀交给她带进二条城,这样的话她可以随时在有需要的时候重新把他们从刀中召唤出来——注入灵力,一道白光闪过,药研和五虎退的付丧神立刻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柳泉飞快地把本体刀交还给他们,仓促解释道:“这可能是时间溯行军搞的鬼,必须解决他们才行!”
  虽然是小少年的模样,但药研和五虎退毕竟是已经经过极化修行的付丧神,在短暂的一愣之后,立刻各自握紧了本体刀,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柳泉来不及嘱咐他们更多,一弯腰从矮桌上抄起那柄“大般若长光”的本体刀,左手握住刀柄横在面前、右手食中两指并拢,虚虚沿着刀身掠过——
  白光闪过,大般若长光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站定之后还眨了眨眼,仿佛乍然从大门处的血海死战之中回到了还没有被乱贼攻破的辉煌厅堂之上,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似的;但他的视线几乎是立即就对上了她的,然后飞快地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大厅内现在的状况,马上明白了自己被她召回的用意。
  因为就在这短暂的空档里,那几柄被黑雾包围的刀剑已经发出了哧哧的响声,然后——
  黑雾袅袅散去,巨大而不祥的黑影在原地出现了。
  柳泉还没来得及下令和时间溯行军战斗,就意外地看到那几个奇形怪状的、扭曲的黑影,居然迈开大步,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大厅内还有刀剑付丧神的存在似的,掠过他们身边,抢步奔到大厅外的走廊上——随即,那里传出了一阵惨叫声、刀剑挥动时带起的风声、以及刀刃入肉发出的沉闷声响;下一刻,唰地一声,鲜血飞溅出来,把靠近事发地点的障子门染得鲜红!
  柳泉:?!
  药研失声吼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般若长光却发出了一声轻蔑至极的哼笑。
  “呵,原来是这样吗。有趣——嗯,想要通过提早下手杀光三好家的部众,来改变历史吗。”
  柳泉:!!!
  这时,仍然站在厅内的足利义辉,仿佛终于从刚刚那一阵非人的情景发生的震撼之中清醒了过来;他惊异万分地盯着忽然出现在厅堂内的大般若长光和那两位他不认识的小少年,又把视线调往把他们唤出的柳泉身上。最后,他的声音震颤着,吼出了他的疑问。
  “阿雪?!松平?!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些黑色的怪物又是什么?!”
  大般若长光轻叹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足利义辉的喝问,而是握着自己的本体刀,走到了大厅门口,像是要监视着那些时间溯行军的动向。
  五虎退被这一声哮吼好像吓了一跳,身体抖了一抖,睁大的眼中涌上了一点惊恐。好哥哥药研连忙走到他身旁,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着他。
  柳泉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声叹息,才重新睁开眼睛直视着足利义辉。她之前身上那种为了伪装成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任侍女而刻意表现出来的畏怯小心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也不再谨遵着身为侍女的本分而对面前的将军大人表现出顺服与卑微;现在的她平静而从容地回视着他,就仿佛他们两人是完全平等的两个个体,并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上的落差似的。
  “刚刚那些黑色的怪物,是一种妖物。”她说,“是一些和他们相同的妖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附在您的刀剑上,所制造出来的。只不过,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才现身……”
  虽然她没有回答自己到底是谁,但这番话也算暂时解了足利义辉的疑惑。足利义辉顿了一下,又喝问道:“那么,他们有什么目的?!也是……打算来犯上作乱的吗?!”
  这一次,柳泉没有回答他。
  ……让她回答什么呢?回答说“不是,那些妖怪是来救你的,想要违背历史,让你长久地活下去而不是死在此时”吗?!
  就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尴尬地陷入沉默的时候,大般若长光突然从门旁回过头来。
  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的似有若无的笑意已经全然不见了,声音低沉地说道:“那些时间溯行军已经得手了。”
  果然,刚刚廊外还愈来愈近的喊杀声已经几乎完全沉寂了下去,只有染血的障子门还在提示着他们,那里曾经经历了一场多么迅速而一边倒的杀戮。
  大般若长光面色凝重,他握着本体刀的右手的手背似乎紧了一紧,紧得指骨的关节都凸起了。
  “三好家杀过来的部众已经都被消灭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这恐怕就是时间溯行军的计划吧。”
  足利义辉当然听不太明白大般若长光说的这些话的全部意思,可这不妨碍他听明白“三好家的部众已经全部被消灭”这个事实。他的面色陡然一喜。
  “这、这么说来!那些怪物竟然是来襄助我的吗!?接下来——”
  然而他绝处逢生的欣喜,被那位新来的年轻侍女阿雪无情地打断了。
  她细瘦的肩膀仿佛在微微颤抖着,像是要被沉重的某种压力压弯一样。然后,毫无预兆地,她毅然一抽腰间紧束的细带,身上所穿的那件浅苏芳色的小袖应声向两侧敞开。
  足利义辉还来不及惊讶于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就看到她微微一抖自己的肩头——那件小袖滑了下来,被她无情地脱掉丢到一旁。在那件浅苏芳色的小袖之下,她穿着的是菖蒲色的上衣和紫绀色的袴,上衣的下摆被掖入袴腰之内,假如不是配色不对的话,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巫女服一样。
  足利义辉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这是……易于战斗的装束啊。
  所以……从一开始,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吗?在小袖内穿着战斗的装束,打算在适当的时刻——刺杀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