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麻坪街道风云
麻坪即是其中之一,早些年被称为“骡马店”,素有西北重镇之称,距离县城一小时车程。麻坪集镇建在一片河流冲积平原上,小河穿镇而过。集镇沿河东岸分布,前些年仅有一条老街、一条新街;小学、初中则建于西岸山坳里。
学区与居民区以麻坪河为界,鲜明分割,互不影响,仅靠一座铁索木板桥连通东西。2002年木板腐朽不堪,初中、小学的每位学生被告知须从自家带块木板来学校上交铺桥,以此维系通往学校的唯一交通要道。
近几年来,陕南移民搬迁政策不断落实,东岸集镇规模不断扩大,新民居分三列整齐排布,形成两道长街,超市、饭馆、小商店、五金店等商家均落址其间,老街完全被时代抛弃。麻坪河上的铁索木板桥也彻底消失,两座水泥通车大桥横跨东西,学院附近的大片稻田在机器轰鸣声中被推平,有一座座住宅高楼拔地而起。
时代发展最终没有错过这个山间小镇,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它彻底改头换面。如今再回麻坪,心头往事一一浮沉,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我家住在山上,距离麻坪镇有三十多里山路。
小时候,集镇平日里很冷清,逢农历二五八赶场才热闹起来。是时,外地商贩云集,山间居民纷纷从莽莽大山里走出,自四面八方汇聚到麻坪集镇,从早到晚买卖不绝,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深冬时节,过年前夕赶场的人最多。腊月廿二、廿五、廿八约莫也是一年里最热闹的三个赶场天。忙碌一年后,对山民而言,再没有比过年更隆重的事了。
腊月十八前后杀过年猪,主要以杀猪匠为主力,还得请上几个相熟的人帮忙。宰杀、放血、脱毛、开膛、取猪杂、切肉吊子,花上大半天时间。一切整治停当后,母亲和来帮忙的婶婶们也已做出一桌丰盛大菜,款待干活的男人。
酒足饭饱,冷月满天。父亲送给杀猪匠一吊子好肉当作约定俗成的报酬,他一肩担肉一肩担杀猪工具篮,醉意熏熏着晃晃悠悠着消失在寒月下的山路。杀猪匠姓张,脑子活泛,属于技能型人才,会杀猪宰牛补锅铸酒壶等许多技能。近几年听说他已经搬到镇子专做猪、牛、羊肉摊生意,日子红火。
因为家里经济负担重,父母舍不得把猪肉全留下来自家享用。等到腊月廿二赶场,父亲背上猪蹄、猪肝、猪肺、猪尾巴等猪杂,以及最好的后臀肉带到集镇卖掉,然后置办年货,若是有点富余,还能给我们买件新衣。
腊月廿二、廿五、廿八这三天时间里,卖山货、办年货的山民,卖对联、鞭炮、礼花炮、蔬菜瓜果、豆芽豆腐、各色卤肉的商贩大多集中于正街。整条长街尽是砍价声、称重声、熟人寒暄声,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赶场时,懂事的孩子多亦步亦趋跟在父母身后,帮忙提东西,让父母闲出手来挑选东西付账;调皮活泼一点的少年则找到相熟的发小同学,成群结队穿梭在人潮中肆意玩耍。这让长于大山深处只习惯独自玩耍的我好生羡慕。
除却过年前赶场天的热闹,其他季节里麻坪镇多寂寂无声矣。春夏秋三季,农活繁忙,时间分外金贵。上街也多是购买化肥、苞谷种、蔬菜种、柴刀、油盐酱醋茶、草帽、凉鞋等生活物资。匆匆脚步,在街头一闪而过,便又归于群山。
麻坪街道有家饭馆,时至今日印象依然深刻。
我对老板不甚了解,只知豆腐馅儿包子很好吃。饭馆历史久远,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存在,最开始卖五毛钱一个,后来涨到一块。那时候跟着大人到街上赶场,如能央求着买一两个包子,这三十里崎岖山路便也不算白跑。
1997年,爸妈用烤烟的第一笔收入买了台21寸黑白电视机;2003年,更新为一台27寸大彩电。当时农村电视行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为了接收更多电视台节目,从卫星天线到信号锅,各类装备依次粉墨登场,不过质量却良莠不齐,故障极多。
于是,家电维修这个需求迅速出现,并在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整个麻坪街道有两人精通此道,其中一人技术略差、也不认真,生意便渐渐没落,整个麻坪一镇十四村的生意便全部归于另外一人。依靠这门手艺,再加上热情服务、销售各类家电,此人迅速发家致富,如今已成为镇子里的殷实人家。
与集镇正街的热闹烟火气息相比,麻坪河西侧山麓则被衬托得愈加庄严肃穆。
麻坪中心小学、麻坪初级中学两校相连,均落址于此。传闻建校之前此地为一片乱坟堆,而巍巍学府、琅琅书声,恰好镇压阴邪。
小学四年级后,我来到麻坪中心小学寄宿读书。当时,大姐读初二,二姐读六年级。每到周日,我们姊妹仨就背上干粮、米面、豆酱、酸菜,步行三十多里抵达学校,等到周五下午放学再回家。
寄宿读书期间,最怕两件事:一是周末下雨,山路泥泞难行;二是干粮不够饿肚子。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宁肯十二分饱也绝不浪费一口食物的习惯,导致体重不断增长、脂肪不断堆积,也不知是好是坏。
自从开始住宿读书,大部分时间在课堂书本之间悄悄流逝。校园里的许多荒唐回忆,也就成了我对麻坪镇的主要印象之一。
四年级时,我拿着二十块教材费偷偷买了一堆零食。这笔钱直到学期末也没交上,后来被班主任勒令回家取钱。那时心中惶恐,哪儿敢回家要钱。正好另一个同学也被老师赶回家要家长签字,我便随他趁着初夏月色连夜奔赴四十多里山路,去他家吃了顿面条,清晨返校给班主任说回家没要到钱。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约莫是这位班主任饶过了我。
六年级时,端午恰在周内,我从家里悄悄带了一瓶甜杆酒。端午当日,藏身于学校边的山溪乱石间,饮酒,大醉!醉归教室,大吐!素来儒雅的班主任大惊失色,冲我怒扇一耳光,鼻血瞬间长流,此事一时成校园奇谈。
同样被人津津称道的,还有位资历很老的体育老师。据说八十年代前后,麻坪镇流氓横行,有二流子到学校欺负学生、堵校门口。这位体育老师年轻气盛力气大,操起食堂的柴火棍就冲了出去,凭着敏捷身手一顿胖揍,把七八个二流子打得头破血流。此后,学校附近再无二流子出现。
初中时代,最爱赶夜路,尤喜深冬雪夜……
有一年寒假前夜,山间积雪数寸。我背着行李铺盖卷,趁着月色偷偷离校回家。是夜,天上悬有一弯寒月,大地和山路白得刺眼,远处莽莽群山间回响着不知名的鸟叫声,像是和夜行人打招呼。
走累了就躺在冻得坚硬的雪堆上小憩,仰头盯着满天的星斗。那时只觉得,有月光晴朗,飞雪明媚,再远的路也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