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房子旧时光

  父亲那辈有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二,大伯入赘他乡,三叔一生没有成家,四叔是父辈一代唯一的大学生,原在安康市税务局工作,后来选择下海创业。
  大姐出生于1985年,那年父亲正式分家,分到一间大瓦房,之后他就开始筹备盖新房的事。新房连着老房子依山而建,要靠人力生生在山体中切出一块平地,工程巨大耗时日久。
  有年冬夜,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母亲说起盖房子的事:“那时候白天要忙着去地里干活,晚上等你大姐睡着,才能去挖庄基地。我和你爸用架子车运泥土和山石,一干就是一整夜,天快亮时稍微眯上一会儿又得去地里干活。”母亲说得轻描淡写,丝毫没有提盖房子的艰难。
  由于房子紧靠山体背阴,更容易潮湿渗水,有滚石、滑坡危机。所以靠山墙体不能打土坯,必须用青石砌成,无形中增添数倍难度。也亏得父亲身强体健力大无穷,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这才顺利盖起了三大间两进土胚房,外加一间小厨房。
  房子盖好了,麻烦却年年有。山体移动和滑坡是最大的威胁,每年冬天都得清理房后的泥土和山石,那辆手推架子车发挥了重要作用。那时我已经开始记事,最喜欢父亲用架子车装着我,然后推着车在上百米长的大院坝上跑圈,急速奔驰间山野的风迎面吹来,吓得人哇哇大叫却又欲罢不能。
  到2000年以后,房子毛病更多。一下雨屋里每个房间都会漏水,我们就用各种木盆木桶接雨,半夜睡在床上,梦里全是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家里的小厨房说起来小,倒也有三四十个平方,很是宽敞。
  厨房由南到北布局,最南边是一个有着三口锅的土灶台,中锅是最常用的,煮饭、炒菜全用它。小锅在做大餐待客时才用得上,一般负责保温和蒸菜。大锅的使用率最低,记忆中只有磨豆腐、挂粉条、煮猪食时才能派上用途。
  小时候,我干得最多的活就是烧灶火。父亲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把灶火烧起来,才算是过日子。
  寒冷冬天里烧火是个美差,坐在长凳背靠着墙,面前是温暖灶火,柴火燃烧的声音哔哔啵啵,抬头是烟雾缭绕中母亲炒菜的样子。姊妹三个端着饭碗排排坐在灶台前长凳的画面,也时常在回忆里出现。而到了夏天,烧火就变成苦差事,灶火热得人汗流浃背,加一把柴就得赶紧远远跑开。
  小厨房中间靠东墙有个橱柜,父亲是远近知名的木匠,这个橱柜是他亲自设计做的。以一层台面将上下两部分隔开,下面的柜子装米面,三个抽屉装杂物;台面上有几个网面格子间,在没有冰箱的年代放剩菜,不仅通风且能防虫蝇,科学合理特别好用。
  厨房最北边摆着一个五六平米大小的桦木案板,角落有许多泡菜坛子、浆水坛子、豆腐乳罐、豆酱罐,这是山里人日常三餐最不可缺少的味道。泡菜坛里装有苕杆杆、大白菜、豇豆、白萝卜、红萝卜、紫姜、二荆条、大蒜,保证一家人常年都能吃上爽口泡菜。
  浆水坛里装着陕南人最钟爱的一种特色酸菜,新鲜油菜焯水后晾冷放入坛中,一两天里就能发酵变酸。捞出后热油爆炒加盐出锅,倒进煮熟的面条里,就成了一碗陕南人无论走得多远也忘不了的浆水面。如果面条用豌豆和小麦混杂的两掺面,再配上一碟泡菜,风味更佳。
  这些朴素味道历经漫长时光,与大山、故乡、简朴、坚韧等情感元素共融共生,渐次演变成一张张味觉影像,在一座叫人生影院的巨幕上时刻放映。不管时间如何消逝、时代如何变化,只要打开它们,总能让我们在脚步匆匆之际短暂停留,思考生活原本的意义和样子。
  这间厨房保存着的,不单单是那些在记忆里顽固留存的味道,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我出生在农历四月的中旬,正好是农活繁忙的季节。在山里人眼中,小孩的生日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但母亲却从不会忘记我的生日。
  那个年代,家里的鸡蛋平日里是舍不得吃的,得拿到集镇卖钱,然后再买油盐酱醋日用品。在我生日这天,母亲就从装小麦的木柜里掏出五个鸡蛋,三个白水煮,分予我们姊妹仨,再把剩下的俩做成香喷喷的鸡蛋臊子面。坐在厨房的小门墩上狼吞虎咽把面吃完,大约是记忆里最开心的事情之一。
  如今细想,在九十年代的秦巴大山里,母亲能拿出五个鸡蛋给小孩子过生日,或许这就是她拼尽全力拿出来的最好礼物。
  一半石墙一半土坯墙,上覆青黑瓦片。
  这座房子经历了三十五年的时间洗礼,现在依然静静矗立于秦岭南麓的大山间,等待时间把它坍塌。
  房子里以木板分上下两层,二楼通风干燥,最适合储物。2015年春节,我一个人走上二楼,发现了许多废弃已久的东西:三大箱子旧书,一张老式木床,三四十根上好木材,四个竹篾背篓,五六个锄头、铁镐以及那辆破旧不堪的架子车。
  春节时的陕南麻坪,阳光特别好,从天窗斜照进阁楼里,很是璀璨刺眼。我把旧书箱搬到有阳光的地方,翻出许多教科书、练习册、、磁带,和写满流行歌词、贴着明星大头贴的笔记本。打开历史教科书,几乎每页都写满字,有对未来的想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华丽诗词,也有未曾说出口的少年情愫。
  灰尘厚重,落在少年回忆,仿若又见昨日。
  箱底藏着一个精致纸盒,里面装有几封泛黄信件。拂去那层薄薄灰尘,回忆解开了封印,时间调头奔向曾经,让我再次出现在那个短发飞扬的帅气女孩面前。
  初中时代,我分在一班。那时还算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在三百多人的年级考试中一直在前五徘徊。故事始于初二的期中考试,那场考试我忽然掉落到第六,第五名来自三班,名字很是陌生。
  晚自习时,我偷偷跑到三班找到相熟同学挤着坐在一起玩耍,打打闹闹中问起那个抢我名次的人是谁。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一位短发少女。
  她笑嘻嘻地说:“哟,原来你就是那个第六!怎么跑我们班来了?我听同学说,你天天写,有空拿来给我看看呗。”那时候,我迷恋写武侠,在麻坪颇有名气。
  大山里的少年内向而自卑,在这位落落大方的少女面前瞬间脸红起来。多年以后,我依然记着当时的感觉,只觉得有明眸皓齿四个字在心里飘来飘去,刺得人心尖儿一阵阵痒痒。笑容像冬日暖阳,又像夏季黎明的朝阳,又像闪电在心里留下一道道璀璨。
  熟悉后我才知道她是我们地理老师的侄女,从安康市转学而来,在这座仿佛与世隔绝的学校里短暂学习。
  初三中考前夕,她离开这座小镇回到安康。而我顺利考上高中继续求学,期间断断续续通过几次信,内容无非是学业压力、关于未来还有成长的各种烦恼。在高中时代,我渐渐学坏,人生轨迹缓慢改向,和她的联系也就断了……
  十五年弹指一瞬,少年故事都被尘埃淹没。
  如今,我也只记得她:明眸皓齿宛如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