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驱魔 三
我没法忘记那块裹尸布被人从我头上扯开后所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一具绿色的尸体。
死去应该好几天了,再加上天气炎热,尸体烂得不成样子。巨人观让他看起来不像个人,更像一大坨随意堆放在担架上的猪肉,膨胀得全身的静脉都清晰暴露在皮下,如同一张嵌入皮肤的网,被一道道横七竖八的伤分割得残破不全。
“怎么这两个人会在老丘家呢?”
“别是听到王川最近脑子稍微清楚了一点,所以特意去从他嘴里讨口风的?上个礼拜我碰见过他俩,说是记者呢。”
“记者?记者跑咱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来干什么?”
“听说是丘梅的事在网上被传得很火,所以他们想给村里那个东西做个专访来着……”
“怪不得……我说怎么一来就跟我打听王川住在哪儿。”
外院断断续续传来舅妈跟邻居的交谈声,我边洗边听,渐渐对今天发生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大致有了七八分的了解。
那两个死在我叔叔家的男人,是省里一家小报社的记者。
小报社很不正规,登载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道新闻,还有些不入流的奇闻异事。自从刘立清把丘梅姐的死闹大后,网上各种捕风捉影,联系村里的传说讲得有板有眼,很是热闹了一通。所以被这家报社给注意到了,于是大约两周前,他们派出这两名记者到汶头村,一则针对丘梅姐的死,想挖出些能做出更多文章的东西,二则想亲眼见识一下阎王井。
历来那些现实中掺杂了诡异色彩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吸引人,尽管真的放手去调查,根本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仍会被其故弄玄虚的表象所诱惑,譬如封门村。而阎王井在网上的曝光,无异于让汶头村有可能发展成第二个封门村,只要加入更多的料,以及善于利用网络的炒作。
那两名记者无疑就是带着这种目的前来,谁知这一趟行程,竟会成为他们的不归路。
他们是被人杀害在我叔叔家的。尸体上受到的多处伤害说明了这一点。
有胆大的人看得比较仔细,说死者的喉咙和身体好几处比较柔软的地方都被撕烂了,像是被野兽袭击了似的。可是作为犯罪嫌疑人,无论我叔叔还是王川,似乎都不具备能将这两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杀死的能力,更难以造成这样的伤害。
所以凶手究竟是谁,现如今是整个村里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一个问题。
津津乐道。我想我并没有用错这个词。大凡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可怕的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谈资,这一点很可悲也很现实。
总算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堂姐周琼从客堂里走出来,招呼我进去吃点心。
周琼不比丘梅,平时除了逢年过节见得不多,所以多少跟我有些生疏。近年来彼此都在外地读书,见面就更少,因此每次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比较拘束。
进屋时舅舅和堂弟都已坐在里面。比起周琼,我跟他们更不熟络,所以简单打了招呼,我径直坐到周琼身边。
“北棠姐,听妈说你们今天在你叔家看到尸体了?”十五岁的堂弟对今天村里的事充满好奇。
听见他问,周琼和舅舅不约而同朝他皱了皱眉。
堂弟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周琼接过舅妈端来的汤圆,放到我面前时朝我脖子看了一眼:“你没事了吧?”
“没事。”我下意识摸摸脖子,上面被我抓出来的几道伤这会儿隐隐有点疼。
那会儿被裹尸布缠住时,心慌意乱之下,我完全没有注意这些伤。
后来舅妈告诉我,说我当时的举动真把她给吓住了,还以为我被裹尸布吓出了失心疯。
她看到我被裹尸布包住的一瞬间整个人僵了僵,然后突然发疯似的挠自己脖子,继而又抓紧了那块布使劲勒自己,力气大得怎么也拉不开我的手。
好在后来靠着警察和几个邻居的帮助,他们总算把那块布从我身上扯了下来。但那段脱困时的混乱,在我记忆里竟是一片空白。
这一点我没敢跟舅妈说,所以也对自己脖子上的伤表现得比较轻描淡写。
不过尽管我说了没事,周琼还是取了碘酒来给我伤口简单处理了下。
周琼念的医科,性子跟舅舅很像,话少,平时看起来总比较严肃的样子。
舅妈的性子则跟周琼相反,很爽朗也很热情,一桌子人全靠她在才维持着热闹的气氛,只是很默契地没再提叔叔家发生的事。
芝麻馅儿的汤圆又甜又暖,几口下去,先前被裹尸布弄得浑身难受的感觉好了很多。
只是边吃边又想起当时有东西隔着裹尸布抓我的那种感觉,虽然隔的时间有点久了,但这会儿回忆起来,那种真实而清晰的痛感仍让我不寒而栗。
尽管舅妈说,那是我自己在抓自己,但我可以肯定,那双手不是我自己的。
因此不免脸上表情有点显山露水,舅妈察觉到了,看了看我,小心问了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回过神,我立即回答,“就是想起刚刚的事,觉得怪可怕的。”
“我就是担心你还在怕。唉,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你叔家里本来就已经够一团糟的,现在又碰上这种事情,想想可真是作孽……”说着,她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她重新看向我问:“对了,你先前不是说有事想去问你叔吗,是什么事,要不先跟舅妈说说?”
我忙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主要是叔叔家出的事要紧。”说完,怕她仍会惦记我说的事,便将话题转开:“我挺担心的,叔叔现在的身体状况那么差,也不知道被带到警局后会怎么样。”
我的话让屋里暂时静默下来。这问题毕竟不是我们担心所能解决的。
低头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汤圆时,舅舅放下手里汤勺,有点突兀地问我:“北棠,这段时间你自己还好吗。上回听老姨说,你在上海好像发生了点状况。”
这句话他应该是已经憋了挺久。
刚进门时我就看到他有点诧异的眼神。他大概没想到在知道了阎王井的秘密后,我还敢回来,所以眼神里带着怒气和担心,只是碍于家人都在场,所以只能迂回着套我话。
“我挺好,就是同住的朋友出了事,所以有一阵子挺乱的。”
“那这次回来你打算住几天?”
“还没想好,先看看我叔叔的情况吧。”
说完,我瞥见舅舅微微皱了下眉,有点欲言又止的踌躇,遂又补充了句:“我想等他没事了再说。”
舅舅眉头并没因此而松开。他意味深长看着我,轻吸了一口气:“北棠,不是舅舅多嘴,老姨的话还是要听的。看看你叔和王川……”
说到这儿,听见舅妈轻轻一声咳嗽,舅舅没再继续往下说。
不过不说我也知道他想对我讲些什么,只是此行就是为了解决我身上的问题,偏巧叔叔家却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草草将汤圆吃完后,尽管舅妈几次三番邀请我在她家住下,我还是以打算回自己家整理一下为由,推辞了。
离开时周琼送我出门,到门口她看出我情绪有点低落,便拍了拍我的肩:“你不要在意我爸的话,他跟爷爷一样,迷信得很。”
我苦笑。舅舅哪里是迷信,只不过似乎当年发生过的事他和舅妈都没告诉堂姐堂弟,或者说是说了,只是年轻的一代根本不会把它当作一回事,就跟当初的我一样。
所以我也就没说什么。
走出院门时,周琼忽又在我身后随口般问了句:“先前在村口我看到了你,有辆车送你回来的,宾利吧?”
我愣了愣,点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朝我笑笑,转身进了屋。
一路走着,我看到原先跟舅妈闲聊的那几个邻居三三两两地站在家门口看着我。
我笑了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目光闪烁,随口应着,看着我的眼神略有些尴尬。
我没在意。只是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他们在我身后悄悄议论:
“那不是丘北棠么,她不是让她舅给送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啊,她不是把阎王井里的东西给带上来了?怎么还敢回来。”
“谁知道,不过看她好像也没什么事,难不成姥爷他们说的事都是假的?”
“还没什么事?你难道没瞧见丘家最近出的事,就那样还叫没什么事??”
于是硬撑的心情一下子垮落下来。
我想着死去的老张,想着自己身体里消除不掉的那些东西,想着霸占了我眼睛的雪菩萨,想着叔叔呆滞的眼神和王川疯癫的行为。
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生,或者说一些人的人生,突然就成为了这样。
还能回得去吗?
我走在热气蒸腾的泥地里,但感觉不到丝毫热气,整个世界这会儿仿佛是没有温度的,即便汗一道道在我身上肆意攀爬,我也冷得手指微微发颤。
我想我可能是发烧了。
但钥匙没带在身上,所以我没法进自己家。
虽然离开舅妈家时我就想起了这一点,可我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就是固执地不愿意待在那里。
于是现在就必须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
抱腿呆呆坐在家门口那道水泥板上,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水泥板还维持着一点太阳的温度,这让我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
但好受的时间并不久。
天很快黑下来,水泥板也从微温变得冰凉。汶头村的夜是特别暗的,不像上海,不分白天黑夜都是亮堂的,几乎找不到黑暗的地方。汶头村一到夜晚,除了零星几点从别人家屋里透出的光,其它地方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风很大,吹过农田,吹在静寂的村子里,发出沙拉拉的声响。
有点吵,吵闹得让人心神不定,恍惚一只被风吹的打着转的塑料袋飘在夜空里,好像一只飘荡荡在我头顶上方盯着我看的幽灵,时不时发出刺啦刺啦的‘耳语’。
我强迫自己不去抬头看,也不去想担架上那具发绿的尸体。
但仍忍不住想起,当那块裹尸布从我脸上被扯开时,我看到那具尸体肿胀的脑袋朝我的方向歪斜着,一双眼睛被尸气吹得朝外鼓出,像是一碰就会从眼眶里掉落的样子。
如此一张脸,嘴咧着,像在朝我笑,笑得仿佛刚刚对我进行了一场成功的作弄。
唰!
按捺不住越发失控的联想站起身时,两道光柱突然打在了我身上。
我意识到刚才听见了什么声音,但胡思乱想中的我没有注意到。
此时才看到一辆车带着发动机的余韵停驻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像只黑暗里的兽,睁着一双巨大透亮的眼,静静地盯着我。
我咚咚跳得厉害的心脏因此慢慢归于平静,在看到一双长腿从车门内悠悠然跨了出来的时候,我缓缓舒出一口浊气:“你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
这样静谧如坟场的夜,冥公子的声音虽有些低哑,听起来却是如此的曼妙动听。166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