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衣著单绡初试酒

  又是会同桥。
  桥栏杆外挂着的一串明角灯,光亮渐渐疏落,最终寂灭。晨曦于四下里,已淡淡晕染了一层。原本看着仿若无底深渊的河面,此刻透出粼粼水光,将那些云烟过往,无声推逐远去。
  河对岸的府衙侧门无声打开,两个狱吏抬着一张宽木板而出,木板被白布盖着,隐隐可见身形。那木板被抬上一旁的马车时,一只手臂从白布里滑落,纤纤苍白没有半分生机。
  桐拂心中狠狠一绞,拔腿就要往河对岸去,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手臂,那力道几乎令她踉跄摔倒。
  “现在过去,就是陪她一起死。蠢货!”身后的声音里极力隐忍的杀意。
  她扭过头,他已松开了手,整个人连同面庞,隐在墨色大氅中,仿佛随时能将人卷入,吞噬撕碎。
  “瓦剌灰……”她喃喃道,“本不是死局,她为何要这么做?”
  “想要有些人活着,另外的一些人,就必须去死。她既已选妥了,你只需将她所托付的,了结了,何必多问。”他垂下头,似是盯着她手中紧握的木簪,很快转身离去。
  “你去哪儿?”桐拂也不知为何会有这么一问。
  他忽然停了脚,转回身,将腰间一物取下塞进她另一只手中,“这个,与她的,放在一处。”说罢郑重地施了一礼,很快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她低头看去,是个银垂饰,上头雕着连绵卷草纹,粗犷不失精美。她复又看向那木簪,心里一紧,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放在一处?一同埋在野樱林?
  当下再顾不得多想,忙快步想要追上。罗网密布般的巷道,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早起的货郎儿挑担而过,哪里还有瓦剌灰的身影。
  “让让道让让道!”身后有人吆喝,桐拂见是挑着酒坛的沽酒郎,忙让在一旁,这才想起今日原是允了刘娘子替酒舍沽酒。她将木簪和银垂饰收了,直接往白酒坊去。
  一路浑浑噩噩,道不知走错了几回。自最后一家酒坊出来,外面日头已经高了。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倦乏,眼瞧着十来个酒坛装妥了,就欲跳上船跟着回去。眼前扑梭梭一花,桐花凤已俏生生立在她的肩头。
  “小凤?”桐拂在它脑袋上轻点了点,“你怎么找来的?桐花蜜上回就吃完了,再没有了……”
  那桐花凤又腾空飞起,在她面前盘旋不止,倏而飞向一旁的巷道,又折回。如此反复,忙个不休。桐拂晓得它是在引路,回头与那船上伙计招呼了一声,尾随在它身后。
  小凤一路穿街过巷,终是停在一道院门前,往那临街的窗棂上歇了脚。垂藤掩映处,一块早已歪斜的木牌,惠民医局四个字几难辨认。若非闻着草药味,当真看不出这是何处。
  桐拂推门而入,不大的院子收拾得倒是齐整,周围一圈厢房,除了廊下咕嘟着的药罐,听不到其它声响。屋子里无人,案几桌椅上纤尘不染,一溜排药柜上垂着牙牌的并没有几个,看起来草药并不齐备。难怪无人入来,既无医者,又抓不到药,自然无问津的。
  看了一圈没看着什么,桐拂觉着怕是那小凤一时欢喜,倒也未必是领着自己来瞧什么,转身就欲离开。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急忙忙地要走?”有人跨入院子,恰拦着她的去路。
  “兮容……”桐拂虽曾有过这念头,但真正瞧见了,仍是忍不住的惊讶。
  “唔,我还活着。”她手里挎着篮子,仍戴着面纱,“桐姑娘所以才这般惊讶的?”
  “不不,并非此意。只是很久没见到你,又没想到会是这里……”
  兮容虽只是素袄布裙,也不过是随意地挎着篮子站着,偏偏生出风姿无限。“那桐姑娘觉着,我该在何处?”
  “之前在白酒坊看到过兮容姑娘……”
  她笑道,“桐姑娘见笑了,混口饭吃,倒叫姑娘瞧见了。”
  “你如今在这医局?”桐拂瞧她打扮又不似寻常医女,从前好似也不曾听她说过她识医术。
  “是,不过我只医一个人。”她眸间笑意极浓,仿佛春日里的初绽的繁花,全不顾春寒依旧料峭,极尽冶艳无可阻拦。
  “一个人?”桐拂微愕,这姑娘向来与常人大不同。只是,一间医局只为一人开着,当真闻所未闻。
  兮容仿佛并没瞧见她面上神情,已越过她将篮子放在案上,又去那药柜里翻找起来,“不挑三拣四的,或者干脆不吃不喝。要么不眠不休,要么就睡得醒不来……整日里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的,却又只认我一个人,若是被他瞧见,我就再脱不开身……你说,这一个,还不够我忙的?”
  “兮容……”桐拂猛地想到一人,不禁张口结舌,“他……他不是被软禁了?”
  她手中慢了慢,“是呢,若非如此,我还真见不到他了。你说,他若被我杀了,我日日坐在那孤坟前,又有什么意思……”
  桐拂听得后脊发凉,“可……如今你又为何……”
  “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回首嫣然笑道,那笑意里透着几分扭曲,“你晓得的,人若是什么都记着,很没意思。他偏巧都忘干净了,却又偏偏只记得我。不但记得我,又十分听话,半步也不肯离开我身旁。这岂不是挺有意思?”
  “你如何进得去?”桐拂想着御赐廊高门深户盘桓之地,守卫森森。
  “从前乘云于天何等风光,如今垂翼暴鳞,说是鼓破众人捶,哪里还有人记得他?一个人关在那深院里,连亲族都避之不及。这疯疯癫癫的又不好不管,总要从外头请了人进去瞧瞧。现如今,谁又肯替他瞧病?”她笑得更灿烂,“连踩上一脚都不屑……”
  兮容忽地收敛了笑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该是最恨他的那一个,倒最后,却偏偏是我在他身边。我与他,就同从前我朝思暮想的那般,真正是举案齐眉形影不离了……”话没有说完,她早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
  “兮容,”桐拂将一声叹息掩着,“我只问你,京师水道里的命案,可是当真与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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