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庭楸垂墀何青青
“来人,”他扬声道,“把这木梯,撤了。”
那几个小吏闻言,见是文德,忙回身行礼,面显难色。
“无妨无妨,木梯你们要用,只管拿去就是……”顶上那人头都没回,“这晒药的架子,不用木梯我也能随意上下……”
文德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一时庭院里只余了他二人。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四下的安静有些不寻常,扭头看下去。
青色文绮,袍绣白鹇,玛瑙帽珠,云头靴履。他的样子好是好看,只是眉眼之间没有丁点的喜怒,好似画里的人,映着楸树透下的参差日光。
“师父!”她喜道,手脚利落自那木梯上下来,欢天喜地站在他面前。
她还是那身略大的女医官常服,衣袖和裙摆上沾着草药的碎屑。头发应是临时随意挽起,用小叶朴的枝子缠着,那枝子上头两颗新熟的果子,胭脂朱红的颜色,此刻颤巍巍在她的乌发间摇曳。
文德不及开口,她已出声道:“太医院比我想的,好玩儿多了。不过比我爹爹的药圃,还是差了许多……这些晾晒的药材,成色也不怎么样。
师父,这里管事的院判看来并不上心勤勉……
方才我一路寻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南厅,是不是院判也在这里?我想去瞧瞧是何人,竟如此懈怠……”她伸头越过他的肩往后头张望。
“不必了。”文德将目光从她发间两颗朱红的果子上移开,“郡主要寻的院判,正是在下。”
繁姿一愣,“你就是院判?你……怎么知道我是……”
“惠民医局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医官,作为太医院院判,若是不知情,才是当真眼神不太好。”他稳稳道。
繁姿的脸跟着就红了红。
“近日周王自藩地入京师,来朝面圣,随行还有第十女,宜安郡主。”他将手里的一个书卷递给她,“这个袖珍方,应是郡主方才爬上草药架时失落的。”
她接过书卷,将那上头的灰尘仔细掸去,仔细收入袖中,复又抬头望着他,一脸喜滋滋,“我就知道我没拜错师父,师父果然厉害。”
文德垂下目光,“下官不过太医院院判,担不起郡主师……”
“自然担得起!”繁姿将他话头打断了,“这个师父我是拜定了……”
“郡主,周王十七岁获封,二十岁就藩开封,诗词文章戏曲音律无不精通。府建东书草堂,端礼门有释道二教藏经,承运门后七间存信殿藏书浩浩。更有东厢墨刻作,西厢印书裱背……
周府中,洪武年间有经学大师刘淳、奉祀周是修,如今有长史王翰、翟佑,寿议大夫卞同,府学藤硕……皆是学博才瞻之俊才。他们既是周府官员,亦充当世子师……”
“对啊,你看你不是也知道,他们只是世子师,又不教习女子。”她眸光忽闪,皆看在文德眼中。
“周王府内,有观音寺一座,僧百众,内设女学,周府内的女子皆在此读书。无论世子、女子亦或奴婢,皆可。”
繁姿嘴角一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转而又喜道,“师父如此博学,自然是知道的。再说,他们教的那些,我不喜。
之前爹爹编这袖珍方,还有些意思。现如今,将府内花木移走,皆种了野草野菜,日日和俊才们蹲在那里头。
我只想习医术,治病救人……”
“郡主!”身后一声将她打断。
繁姿早已急步躲至文德身后,“伯常!你莫要抓我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我今日拜了师,要留在这里学医。你只管告诉爹爹,他会允了的。”
来人已走至文德身前,躬身礼道:“见过院判大人,郡主扰了太医院,下官替她赔罪。”
文德已将他扶了,“这位想必就是周王府中李恒李医官,也是袖珍方的编纂者,失敬失敬。”
李恒忙又俯身,“袖珍方,乃周王垂悯边鄙之民因山岚瘴虐致感疾者多,然不毛之地鲜有良医,命下官编择古今群方之经验荟成一书,并非下官之功绩。”
他转而又对着文德身后的繁姿,“明日王爷献驺虞,陛下将设宴华盖殿,郡主需尽早回去准备。”
繁姿闻言一把扯住文德的袖子,“师父师父,你可见过驺虞?可好看了!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尾长于身。是河南钧州的猎人所获,不食生物,不践生草,脾气也是极好,明日一起去看!”
李恒见状脸色急变,复又转向文德,“郡主自小生在藩地,性子难免随意些,礼数欠缺,院判大人莫怪……”
文德见她一脸雀跃,晓得今日若不应下,怕是自个儿都难走出这个院子,“郡主,你若此刻随李医官回去,明日我便去看驺虞。”
繁姿即刻撒了手,扯了李恒就往外走,“走走走!赶紧走,你没告诉我爹爹吧……”
眼见二人就要出了院子,她忽地停步转头道:“惠民医局里的那个桐姑娘,师父得空可否去看看?我瞧她虽精神不济,但似是无甚大碍……”
“她的病十分棘手,尚需在医局待上一阵,我自会去瞧。”文德将她打断。
繁姿这才放下心,扭头匆匆离去。
……
不过亥时,惠民医局里已是灯火全无,桐拂四下溜达了一圈,除了门口守卫的,其余人似乎皆已睡下。
那个叫繁姿的小丫头没回来,托人捎了话,说是要领着师父去看仁兽,过两日看完了再回来……桐拂思前想后,越发觉着这繁姿身份不简单。看样子是当真找到了文德,还要领他去看仁兽,什么仁兽?
她回了屋子,将那素纱禅衣取出穿在身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免怔怔。
明书彼时让自己穿着自北湖潜入华林园,也是素纱衣,只不过样式略微不同。而她穿着那素纱衣,去见了刘休仁,亲见他饮毒酒,魂魄散……若早知是最后一面,她当是如何……
直到掌心刺痛,她才惊醒。方才失神,指尖竟将掌心刺破。但这般痛,比之当初,不,饶是眼下,并不及万一。
她将案上烛火吹灭,摸出屋子,寻到后院连着淮水的小池,无声没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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