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静乱之间

  小门轻开,伏在床沿的男人坐起身。
  阿娘端来一碗蛊药,看左柸双目布着血丝,知他又是夜半醒来照看竺衣。老人家心有不忍,对他道:“老身来替你看着竹子,你听话,再去休息一阵。”
  左柸接过蛊药一口饮尽,“晚辈无事,阿娘不必管我。”
  阿娘重重叹惋,抓了抓竺衣的小手,“她近日连受折磨,身体底子太差了,这才迟迟不醒。”
  已经昏迷八日的竺衣躺在床上一无所觉。初入夏的西离天气渐热,她的身子却浸染了凉意。左柸总是握着她的手,每每被体凉惊吓,唯有摸那微弱跳动的脉搏方才安心。
  请来的二位名医在西离也算名号响亮,皆在尽心医治竺衣,丝毫不敢怠慢。然而床上之人毫无生气。
  “她能熬得过,你放心吧。”阿娘宽慰左柸,“竹子平日毅力坚韧,她不会撒手人寰的。你听阿娘的话,好好休息去,这里有我呢。”
  左柸抹了把脸,复又睁开血红的眼,“她不醒来,晚辈睡不安,闭眼也无用。”
  看他如此坚持,阿娘微张口,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仇水端了盆温水从外面进来,阿娘打湿了帕子为竺衣擦洗。连日来同样不曾睡好的仇水亦是满脸倦色。屋内无人说话,端的压抑。
  夜幕再次降临,独留房中的左柸握着竺衣的手,轻声道:“又一日了,你还要吓我……你是在惩罚我断了你的蛊药,故而不愿醒来么?”他揉捏着她的柔荑,另一只手轻触那张娇嫩的脸颊。
  凤眸静静锁在女人卷翘浓黑的长睫上,期待它能如蝶翼微微眨动一下。
  但没有。
  沉睡的人太贪睡了,呼吸都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他人。
  暗夜里,男人声音微颤,尤似说给自己听,“今日晨间闭眼假寐,我竟梦见了北地一同落江之事。”他看着两人交缠的手,纤长、莹白、素骨,一方追缠,一方无力,无奈轻笑,“我梦见你冷得浑身颤抖,咬着牙关背着我,不愿出声。我还梦见你顶着夜风外出采野果。明明那一次,你也受了伤的。”
  梦里不知是梦,他以为正在发生着当时之事,便想着定要顾及到她,可看着那个一心扑在西原身上的自己,他竟什么都不能做。再后来,紧缩一团的竺衣在洞中转过身,望着他流泪不语。他问她要说些什么,梦里的人只摇头……
  又一时,梦境错乱,竺衣在瑾园对着他大笑,质问他为何赴约迟了,左柸告诉自己必须冲过去抓住她,却终究无能为力。一支火把落地烫成火海,火舌肆虐焚烧了已不在乎答案的人。他告诉自己那是梦,强行催醒自己。
  他记起早间疲惫转醒时,率先感知到一只小手正被自己握着,当时伏在床边的男人没有抬头,兀自惨淡一笑。
  “又如回到了重逢前的那些日夜,我常梦见你在亭下,梦见你质问我,梦见你葬身火海。这些梦,总归要惩罚我不能安睡。”左柸顿了片刻,收回轻抚女人脸颊的手,捧着她的柔荑送至唇边,“睡了这么些天,不如起来看看,万树正抽枝芽,你不该错过这世间的葱茏。”
  竺衣听不到,他苦涩挑起嘴角,俯身轻埋在她手边。
  半响,睡去。
  当有人哭喊的声音传来时,浑身僵痛的男人起了身。门外,竺岚雨携众兄妹闹得正欢。他出门去,快速躲开迎面扑来的一阵香风。
  月落日升,一夜便在混乱的梦中消逝。左柸揉着颞颥醒神,心力交瘁地看着制乱的人群。
  竺优古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在初夏的轻盈衣衫下看着骇人。她委屈地看了左柸一眼,哭哭啼啼道:“求您放过大家吧,他们只是被阿爹的死刺激到了,一时糊涂才想对您的人不利。您信我,我回去好好劝诫他们,不再给您添堵,您就饶他们这一次。”
  她说完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跪行至男人身前。左柸在被她伸手抓住衣摆前一闪身躲开了。
  路麦抱拳解释闹出这动静的原由,原是古寨这帮兄弟姐妹欲为其父报仇,在林中设计暗算护卫,被暗影察觉,全数提了过来。
  到底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往日倾慕左柸的女人们这番也没了几分热情,脸上铁青,极为不甘。
  左柸也不气,看着地上的人,口吻亲和,“各位倒不必如此着急自断活路。时至今日未动你们,仅是不急于这一时罢了。待她醒来,左某端了古寨是必行之事。”
  地上有人慌张不已,面上仍要佯装镇定,颇有视死如归之大义。倒是一旁的竺优古吓坏了,惊慌间就要磕头,被左柸一把拦住,他道:“竺十姑娘无需替人求情,左某是决计不会顾及你颜面的,毕竟你与他们是一家人。”言毕,凤眸不耐烦地瞥了眼众人,交由手下料理此事,顾自回了房。
  有人声讨他不义,竺大少爷干脆带头叫喊,朝着小木屋大骂,类如男娼女盗,狼狈为奸,如此带的其他兄妹几个也跟着大声辱骂。物画自屋中飞来,带头之人瞬间安静了。其妻女见此惨状,惊吓得连番后退,过后扑上尸首痛苦哀嚎。
  左柸并未再出门,仅有一道清冷的男声飘来,“实在不想多活一日,你们大可借左某之手成全自己。”早有胆小的几个人猫起身子溜回了古寨,然而这番回去并非怯懦躲避,而是挨家挨户去喊人,可谓发动整个古寨要与左柸这方一决雌雄。
  有清醒的寨民纳罕为何这几日大家像疯了一般,硬着头皮也要去顶撞寨外的人,殊不知半数最擅长用蛊的寨人,早已被竺岚雨用控蛊养了许些时日。
  这位竺五小姐品性恶劣不堪,偏偏在育蛊方面颇有造诣,各家尚不知她又研育出何种新蛊,已被她暗中安排得滴水不漏。
  竺岚雨想玉石俱焚,哪怕自己惨死,也要拖竺衣同入地狱。
  她认为竺衣这时危在旦夕,闹事恰是时候。
  胥桉郢不必等左柸授意,见谁家叫嚣厉害,以白入红出的刀剑换平静。惨叫声不绝于耳,竺岚雨逼出一身汗水,双目死死盯着竺衣的房屋,眼中说不出的恨意。竺优古瘫软在地,乞求双方莫再动手,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
  阿娘在房中不便出来,被路麦几人守在左右。
  当上千寨民涌来时,左柸微低了身子,对床上的人轻声道:“本想等你醒来再处理,但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冷血,但他们委实太吵闹。”等了半响,仿佛在等竺衣回话,他又道,“既不无辜,何须留情。”
  他起身开了门,收回师乔呈上来的物画,语气波澜不惊,“最多一日,恢复清净。”
  胥桉郢抱拳,“属下明白。”躬身请主子入房中,不忘为他掩好门窗。
  一日之间,木屋内外自成两种场景,静谧极静,血腥极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