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击杀挚爪(六)

  “您接着说,我听着。”石元吉盘腿坐到地上,心中五味杂陈。
  “谢谢。”老者稍微整理情绪,指着村民手里的农具。“你看到我们手里新的铁锄头了么?你知道它们从哪来的么?”
  石元吉眉头紧蹙,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不语。
  “你可能觉得我们是靠死人抢的吧?不怪你这么想,饿殍自然是没什么廉耻,能活下去就好。可我们手里的这些锄头真的不是抢来的,这是孩子们把自己买了,换来的。”
  老者话未说完,有些村民再也止不住眼泪,抱头痛哭起来。
  井木犴待不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者面前:“孩子们把自己买了?卖给谁了?”
  “很多人,都是朝廷大员或者富贵人家。比如当朝御史,桂翼虎家里。”老者小心翼翼地说出口,就好象吐出会割坏心脏的刀子。
  石元吉不管愣在当场的井木犴,起身施礼:“您和我说这么多,是有所求吧?不知您为何如此?”
  老者也站起身,诚恳地说:“小伙子,我确实有求与你,你和我来。”说罢,老者沿山路而上,竟是要爬到山顶。
  “你们不要跟过来。”老者头也不回,对身后的村民说道,和石元吉向山顶走去。
  看着石元吉毫无顾忌地跟了上去,井木犴哪里放心,也跟了上去。
  老者看着天空,悄声地说:“自从你杀了刘奉化之后,天狼一直在注视着你。不久之前,他挑选了一名新人做挚爪。这个新人心狠手辣,又精于算计,他想对付你。”
  石元吉没想到老者竟是这个态度:“您……不相信天狼大神?”
  “我为什么要相信祂?”老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趁人之危赐我挚爪之力,难道他就没有所图么?到处布置挚爪,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和我联系的挚爪,要么残暴不仁,要么心狠手辣,要么心计叵测,祂为什么如此安排?天狼主杀伐,我想,恐怕祂是要掀起大战了。我接受改造,变成挚爪,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可现在,我发现事情不受我的控制了。”
  井木犴再也无法沉默:“因为天狼想开战?”
  “对,祂想开战。”老者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当了五年兵,打了无数次仗,我太了解战争了。看到祂对挚爪的布置,听到他对我下的神谕,我知道,祂就是为了开仗。”
  井木犴急不可耐地问道:“祂的动机是什么?老丈,你既然肯和我们讲这么多,必然是站在我们凡人这边的吧?您告诉我们吧!”
  “我不知道,神明的事情高深莫测,不是我一个老头子可以猜明白的。”老者不禁苦笑一声,转头看向石元吉。“不过我想,这位小兄弟应该知道吧?”
  井木犴听完,不禁骇然,他猛然抽出刀来,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你不用怕,他不是挚爪。”老者慈祥地看着井木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石元吉是天狼大神唯一点名要关心的凡人。祂说,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我一区区凡人,除了身世,哪有什么值得神明关心的事情?我的身世还真是奇特,可我却一点开心不起来,石元吉心想。
  “我也不知道。”石元吉实话实说的态度让井木犴稍稍放松了戒备。“前辈,您得帮帮我们,神明之间的战争太过可怕,我们凡人绝对不能卷进去。”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地面出神。
  石元吉和井木犴顺势望去,发现山顶上原来早已有了一座坟坑,显然是老者为自己准备的。
  老者蹲在坟坑前,语气黯然,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做遗言:“我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本来我是打算和老伴儿、儿子一起去的。只是看着和我一起逃荒的人,也是离死不远,就用自己的本事帮他们一把。”
  “谁想到阴差阳错变成了挚爪,就这样把他们带到这里,好歹活了下来。现在,我无牵无挂了,也等到了你。”
  老者站起来,伸出右手,缓缓地伸向自己的心口,一声低吼之后,竟将自己的心脏掏了出来。
  那颗心脏虽然已经离体,却仍然跳动着。密密麻麻的龙纹缠绕其上,显然那是它的力量之源。
  “我不懂龙纹,就把它交给你吧。你是天狼大神关切的凡人,我觉得,你能让我们凡人远离神明的怒火。”老者慈祥地微笑着,将手中的心脏交到石元吉手里。
  “我要去陪我的老伴儿和儿子了。”老者熟练地躺倒在坟坑里,似乎练习过很多次似的。
  石元吉在老马的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还在跳动的心脏,似乎是在悲伤,也似乎是在发愣。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村民的围攻中回到马背上的,似乎是井木犴给自己挡住村民扔来的石头,才让二人逃出来的。
  他发现,自己对牛二的承诺似乎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完成。如果只是夺回金乌观的田产,只是面圣时一句话的事情。
  可现在,老者的死横亘在眼前久久不能离去,事情变得复杂了。
  “他叫什么?”石元吉看了一眼井木犴,这才发现他的头上竟然挂了彩。“你的头受伤了?”
  “小事,不碍事。”井木犴微微一笑。“他叫李四福,原本是个无名之辈,可是半年前靠着一群尸体强行冲破了欧阳纣的防线,这才被我们盯上。”
  “熙枰石又没有说么?”石元吉说完,感觉有些不对劲。思索半晌,这才反应过来。
  “欧阳纣是谁?他摆得什么防线?防谁的?”
  井木犴无奈地笑了笑:“欧阳纣是当朝大将军,他摆的防线,自然是防灾民的。”
  “防灾民?难道不应该救济灾民么?为什么要防啊?”石元吉眼睛睁得老大,他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
  井木犴沉默不语,驱马飞驰般向兴庆山行去。
  我要面圣,我要天命帝和我说清楚,石元吉心里扭着一股劲,赶着老马也向兴庆山行去。
  兴庆山,行宫。
  “干的不错,朕很欣慰。”天命帝躺在躺椅上,艰难地微笑着。“虽然你不是二十八星君的人,但朕依旧会赏赐你足够的财物。”
  石元吉跪在那里,手里拿着那颗跳动的心脏,一言不发。天命帝的承诺并没有让石元吉喜笑颜开,他就一直跪在那里并不谢恩。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天命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耐心地等待着石元吉的提问。
  “陛下知道那名老者么?”
  天命帝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说:“当然知道,朕还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纪,他服役的部队,就连你们的见面也是朕的意思。”
  “为什么?”石元吉完全不明白天命帝所为欲何。
  “这只是个测试,很显然,你过关了。”天命帝拖着病体,艰难地从躺椅上起身。他来到窗前,看向独眼石人的方向。
  山谷中的大火还未熄灭,天命帝的脸在火光中散发着深深的病容,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他眼神中的坚定。
  “朕有件大事要交给你办,所以要考验你,希望你不要拒绝。”天命帝忧心忡忡地看着远方火光熊熊的山谷,语气中带着恳求的意味。
  “陛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石元吉沉默片刻,端正地跪坐在龙椅下首,严肃地说道。
  “……你问吧。”天命帝轻轻叹了口气,木然地看向窗外。
  石元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身,郑重地问:“陛下对于河东的流民了解多少?”
  “……河东,在朕登基以前,就有土地的兼并的问题。大量自耕农变为佃户,大量佃户沦为流民。去年河东遭灾,大量流民向南逃荒,已经到了丰镐附近。”
  “陛下可知,有人派兵布置防线阻止灾民南下逃荒?”
  “知道。”天命帝简简单单答了一句,没有任何犹豫。
  “是您默认的?”
  “可以这么说。”天命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整座行宫安静地如同午夜的墓地一般。
  沉默笼罩着行宫,气氛越来越尴尬。石元吉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看着天命帝虚弱的背影,眼神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