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丁允之
前厅之中,摆着一桌酒席,五味俱全。酒桌前,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站在副座,他就是海棠镇的县令李尧。他的师爷——一名老实巴交的男子陪伴左右。
而在首座上,一名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正笑呵呵的看着二人,这名男子便是丁家大公子——丁允之。
丁允之礼貌地邀请李尧县令和师爷就坐,这李尧满脸陪笑,就好象面对上司一般。
“李大人,晚辈告罪,请您在百忙之中前来,还望大人您海涵,宽宥则个。”丁允之拱手施礼,恭敬地向李尧敬酒。
李尧赶忙回礼,丝毫不敢怠慢:“哪里的话,丁公子可是一表人才,我正想着和你多聊聊呢。”
“我到任不到半年,还得靠丁公子多多照应,但丁公子有求,我必竭力办到。”
哼,果然是个无用的书生,李尧这番谄媚的话语并没有让丁允之受用,反而被他在心里鄙视。不过丁允之还真的有求与他,所以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大人客气了,我听说大人在成匀馆求学时,乃是桂御史座下高足,想必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照理来说,您应该在京城任职,怎么到我们北方这个小小的海棠镇来了?”
李尧一拍大腿,惨然说:“还不是因为老师和胡丞相……”说道此处,李尧自觉有些失言,急忙住口。
丁允之观察到了这一切,心中已有了计较,诚恳地说:“说心里话,这半年来,大人的一言一行都在海棠镇百姓的眼里看着,那可是有口皆碑啊。”
“家父和依云长公主府有些生意上的来往,长公主听说大人官途至此,也颇为不平,认为胡丞相有些过分。堂堂成匀馆的太学生,竟然迁任野外,成何体统。”
“我看李大人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不得升迁,真是我大虞朝的一个不幸啊。”
李尧听完,感激涕零,举起酒杯敬道:“有丁公子这句话,我就是在这个海棠镇呆一辈子,也值了!”
“哪能呆一辈子?”丁允之趁热打铁,笑呵呵地说。“我听说,桂御史也曾教授过依云长公主,有这层关系,李大人早晚高升啊。”
在京城中,李尧就听过一些丁允之和依云长公主的风言风语。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与老师的关系就是丁允之想借助的。
李尧脸上的笑容更加爱谄媚了,举起酒杯再次礼敬丁允之:“丁公子真是妙人,我虽是一介县令,却也见不得不平事。公子若有不平,我必然秉公办事。”
丁允之见自己的谋划已成,十分开心,与李尧把酒换盏,好不尽兴。
二人正在喝着,丁允之突然唉声叹气,李尧见状,急忙问道:“丁公子为何愁苦?”
“我那祖父,这几年一直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丁允之声泪俱下,似乎痛彻心扉。“可我这个做孙儿的不孝,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满足他老人家的心愿。”
“前几天,我出门打猎,路过郁山脚下,看见那小郁村,风景秀丽怡人,正欲买下那块地皮,让我的祖父在那安度晚年。”
“可谁知,那小郁村的地皮不大,主人的架子倒不小,死活不肯卖与我。你说,我公平买卖,只是尽我的孝道,那人为何不肯呢?”
李尧听罢,怒火中烧,拍桌子喊了起来:“哪个不长眼的刁民,不知道我圣朝以孝治天下吗?丁公子为祖父买地,这是人间大孝,又不是强买强卖,他为何不肯?师爷,你快回去查,是哪个刁民如此胆大妄为?”
师爷倒也不急,慢慢悠悠地说:“大人,这事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了?”李尧还指望着在丁允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谁想到碰了这么一个阻碍,十分不开心。
“这个刁民是什么根脚?背后有什么人?如此嚣张,不怕官府没收了他的地契?”
师爷见李尧急了,只好站起身:“大人容禀,这个小郁村的地皮,统统都是郁山上金乌观的田产。”
“这金乌观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观主米四达,另一个就是他的徒弟石元吉。这个米四达前几天,还到府衙立了遗嘱,让咱们的人做了公证,在他死后,这金乌观的地契和财产,都归他徒弟。”
李尧就算再想表现,现在也不敢妄言了。金乌观的手续都是官府承认的,就算要动也要有个合法的理由。可现在这种情况,寻常的理由算是不管用了。
“就两个人?那小郁村多大啊,春天一收租,秋天一收租,两个人收的过来吗?该不会他们暗中豢养打手,欺压百姓吧?”
理由有了,李尧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师爷依旧缓缓道来:“大人有所不知,这个米四达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在海棠镇声名极大。这都是因为,二十年的那场饥荒。”
不知为何,丁允之听到这里,打了一个寒蝉。
“二十年前,海棠镇周边的几个镇颗粒无收,到处都是流民,饿死了好多人。这个米道长,就靠着两张饼,两条腊肉,硬是喂饱了镇上四万多灾民的肚子。”
“说什么神鬼之事?妖言惑众!”李尧指着师爷的鼻子骂道。
“大人,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师爷信誓旦旦地说道。“那米道长真是神了,他借来两块饼和两条腊肉,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就从口袋里往外掏饼和肉。那饼和肉怎么也掏不完,就这样喂饱了四万灾民的肚子。”
“从这以后,金乌观的佃户们,都不用催租,到了时间,自己就往山上交粮。那米道长只收一成租子,那些佃户还总是多交点,把他当神供着了。”
“您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丁公子,那两块饼,两条腊肉,还是米道长向丁府借的呢。”
李尧没想到,这个丁允之还真是没安好心,说什么孝道是假,却是让他冒着惹怒民怨的风险兼并土地是真!
“丁公子,可有此事?”李尧赶忙问道。
当然有此事!丁允之面色有些难看。
他还记得饥荒那年,他才八岁。米四达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怀里抱着一个未断奶的婴儿,在外貌上和其他灾民没什么区别。
但是米四达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平凡的外表下散发着不可触怒的威严。自己的父亲低三下四地亲自送出两块饼和两条肉,不敢吭声。米四达显示神迹,救人无数,更是让数万计的人对他顶礼膜拜。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忘不了米四达如同神一般的样子。
“确实有此事,可也无伤大雅。”丁允之虽然面色难看了些,但还是一副天塌不惊的样子。
“我一片孝心,天地可鉴,给出的价钱也很高。再说了,海棠镇也不止一家道观,我还邀请他去我家立的道观入住呢,这条件可比金乌观好的多了,他为何就是不答应呢?”
李尧也不是傻子,这几句话完全骗不过他。可人家的田产哪比得过自己的仕途,于是他又开动了脑筋。
“丁公子此言即是有理,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是天道。只不过这个道士名气有点大,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才是。”
“师爷,我问你,你说这个道士来府衙立过遗嘱,你亲眼见过这个道士没有?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啊?”
这些话传到师爷的耳朵里,竟然显得格外刺耳。他毕竟在此府衙侍奉过数位县令,各种破事见得多了,像李尧这样不怎么掩饰自己意图的还真不多。
“回老爷,米道长这几年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三年前就已经不怎么出山门了。上次他来的时候,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是他瞒着他徒弟来的。后来他的那个徒弟知道了这件事,赶到了府衙门口,泪如雨下,看着让人心疼,真是个孝顺孩子。”
李尧听到这些,脸上乐开了花,急忙对丁允之说:“丁公子,你看,连老天爷都要成全你的孝心。这米四达仙去之后,我保证让您顺心如意,怎么样?”
“李大人果然是好官,一言一行都在践行着本朝以孝治国的理念,我在这里先谢过大人了。今年我还要进京一趟,做些生意,长公主府那里也要拜会。到时若见到桂御史,我也好向他们说说,大人您在海棠镇兢兢业业的政绩啊。”
“多谢丁公子!”李尧一连说了好几句多谢,都快把丁允之供起来了。二人把酒换盏极尽欢愉,自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