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听风吹雨

  夜晚,风陵阁。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林江月此时正在端坐在庭里,手里捧着卓文君的诗词,细细品读。她就想到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卓文君可以打破世俗的枷锁,毅然决然去追随爱情。
  “可是,我的司马相如又何时出现,我是否会那样决绝?”。哪有少女不怀春,她近来只觉得烦闷极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金丝雀,被关在华丽的笼子里,没有空间,没有自由。她想做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啊飞,又想做一只鱼,在水里游啊游。
  她有时想着,自己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该多好。爹爹一直为了风陵阁倾尽心血,很少有时间陪伴她。母亲近年来吃斋念佛,与青灯为伴。
  哥哥又浪迹天涯,四处漂泊。人们只道她是风陵阁的千金,可是心里的愁苦又有谁知?西西很小的时候就进林家做了丫鬟,一直陪伴她,可以说亲如姐妹。
  想起西西,她总算心里好受些。她一直很喜欢西西,甚至羡慕西西。她觉得西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西西虽然是个婢女,但是举手投足间,根本看不出婢女的样子,始终带着一种独特的气质。
  西西生得也算不得十分美丽,但却让人看着很舒服。西西每天总是很欢乐,你很少看到她不开心的样子。跟她相处,让人觉得很轻松。西西似乎永远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当你烦闷时,她总能说出让你听了很宽心的话。
  然后西西就来了,林江月看到西西,便放下书嗔怒道“呀,你个西西,总是不见人,害得我简直都快闷死了。”
  杨西西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大小姐。我可不像你呀,我得干活的呢。”
  林江月听道,浅叹一声,悠悠道“哎,大小姐?自从上次出门遇到杀手袭击,爹爹就不允许我出门,终日待在家里,我都快憋出病来了。有时我真羡慕那些农家姑娘,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你说多好。”
  西西无奈道“这种想法还是头一回听说,放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却想去过那农家清苦日子。真是不愿做凤凰,偏偏想去做野鸡。”
  林江月笑了笑,拉了拉西西的手道“我有时真羡慕你,可以经常去城里集市上走走”她若有所思,仿佛想起了什么。
  西西道“最近阁内发生了好多事,蒋林跟胡远雁都被人杀了。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现在风陵阁里人心惶惶,我看小姐还是在阁内待着安全一些,莫要出门。”
  林江月又想起了上次在集市遇到杀手,幸亏琚明轩出手相救,她不禁问道“对了,那位琚公子怎么样了?”
  西西道“他能吃能喝,好得很哩。”
  林江月道“他是什么人呢,听说他武功很不错。”
  西西见林江月这么关心琚明轩的事,不禁愤愤道“他的确是个奇怪的人,依我看这种人或许天生就带着麻烦。你看,自从他来了之后,接二连三的事就都发生了。要不是他救过小姐,哼哼,我真怀疑他跟最近的事脱不了干系。”
  林江月急忙道“不要这样说人家,不管怎么说,我看琚公子气宇轩昂,不像是坏人。”
  西西哼道“哼,好人坏人可不会写在脸上,那胡远雁平日还一副君子做派,我看他就不像好人。”
  林江月见状只好转问道“那胡远雁又是被谁杀的?”
  西西道“这事确实十分奇怪,总之现在谁都不能相信。我感觉人人都是凶手,可能是你”西西忽地扮个鬼脸,大声道“也可能是我!”
  吓得林江月花容失色。佯怒道“哎呀,你个丫头,没个正经。”
  然后自门外走来一人,一袭白衣,潇洒淡雅。不是别人,正是方白。方白见了林江月,杨西西二人道“小姐,西西,李墨在庭院里被人杀了。”
  林江月杨西西二人一惊,急忙问道“啊?是谁杀的他”。
  方白痛心道“猛虎堂的叶寒。”
  西西问道“是不是‘疾风剑’叶寒?”
  方白道“正是,叶寒痴迷于剑道,剑法已臻化境。李墨剑法虽精,却根本不是叶寒的对手。”
  西西问道“那叶寒人呢?”
  方白道“琚明轩琚公子向来好打抱不平,已去追叶寒了。此刻怕是已与叶寒交上手了,叶寒剑术高超,我只怕琚公子在下武艺不精,此刻却也正想去助琚公子。”
  林江月,杨西西二人听说琚明轩身处险境,都急切道“我跟你一起去。”
  方白不禁冷笑,转而又关切地道“好,庭院外面就有马车,事不宜迟,我们走。”赶车的车夫当然是方白自己的人。
  方白说的自然是假的。一者,林江月,杨西西对琚明轩十分关切,这一点方白看得出来。一个人在心急的时候,智慧往往就会降低,判断也会受到影响。
  二者,方白此人说话一向极为可靠,极少出差错,这个形象早已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林江月杨西西潜意识里并未想过他在撒谎。
  往往那些信口开河的人看似能把人戏弄得愣神,真正骗人能令人深信不疑的,反而是那些说话可靠的人。
  方白这么做只因为,他想到风陵阁此刻多半已怀疑他了。而杀了李墨之后,若是自己忽然不见了,必被追杀。洛阳并不小,风陵阁的势力也实在太大,他没有把握能够逃脱。
  但是若有了林小姐做人质,那么离开洛阳的机会就大太多了。
  此刻,林江月与杨西西已上了马车。杨西西适才关切琚明轩,此刻上了车才觉不对劲。李墨被杀,她们尚且不知,琚明轩又怎会早先知道?琚明轩与叶寒交手,方白不去通知阁内好手却先来通知她们。
  她细思极恐,不禁后背发凉,似乎已意识到了什么。再看方白,表情阴沉,若有所思,不像助阵,更像是脱逃。西西问道“不如去通知老爷,派阁内好手出来。”
  方白握了握剑,冷冷道“不必惊动老爷,我们还是先去看看琚公子”。
  西西笑道“好,琚公子的武功也不弱,想来叶寒未必是他的对手。”心里却在努力思索,怎么脱身。
  城里,酒馆。
  琚明轩又早早来到了酒馆,还是那张桌子。这张桌子正对着大门,任何人走进来,他都能第一时间看见。今晚他却没有看见人进来,或者说没有看到他想见的那人进来。
  他就起身欲走,忽见一辆马车自门前驶过,风陵阁的马车。风陵阁的马车有着特殊的标识,也只有风陵阁才有这么豪华的马车。
  然后他就看见自马车上飘落一小条淡黄色的绸缎,他不禁捡起来看了看。这条绸缎让他想起了西西,那天西西正是穿着黄衫。
  风陵阁的马车,黄衫!琚明轩只觉不妙。施展身形,跟上马车。
  方白持剑,西西为小姐安危着想,自然不敢呼叫。她突然想到,琚明轩一定在那家酒馆。马车刚好驶过那家酒馆,她便偷偷撕破衣襟,抛出车外,心里只盼那个呆瓜能够发现。
  风陵阁内。李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林伯远的耳朵里,方白与林小姐不见的消息,方白的人架马车出门的消息,林伯远也很快得知。命令也很快发出,救出小姐,把方白带回来。
  马车驶得快,琚明轩却也不慢。夜幕下,马车已驶出城外。马已乏,歇马。琚明轩未敢轻举妄动,藏于暗处静观其变。
  方白的意图当然已暴露了,马车内,林江月恨恨道“林家待你不薄,你却要背叛风陵阁”。
  方白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杨西西道“本小姐要去方便”,说完跳下了马车。
  方白手持长剑,跳下马车,冷冷道“你最好乖乖的,我与你并无仇,不想杀你。”
  杨西西只好站住。杨西西四下张望,显然在找寻什么。方白一疑,也不禁转了转头,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
  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琚明轩动了。他快得如一支离弦之箭,发动突袭,目标是方白。琚明轩出手实在不慢,方白却从未放松过警惕。一击之下,方白险险避开。
  接着,又一招刺出,白雨剑,“听风吹雨”。那剑通体上下,如飘雨点。方白只觉周身都笼罩在剑身下,他已避无可避。
  “住手”,有人大喝一声。声音是那赶车的汉子发出的,他现在有话语权,他也完全可以大声说话。只因此刻,林江月,杨西西已被他用刀挟持。
  赶车的汉子自然是方白的人,琚明轩蓄势一击未得手,再出招将方白逼入险境。那汉子却已抢先挟持了林江月与杨西西。他是方白的心腹,武功自然不弱。
  林江月,杨西西两个弱女子自然毫无抵抗之力。林江月本是养尊处优的小姐,面临此境,此刻已骇得不轻。
  方白见状,道“琚公子若不放下剑,只怕两位小姐要香消玉殒了。”
  西西道“杀了他,他是个卑鄙小人,你若放下剑,他不会放过你的。对不起,琚,琚大哥,都是我害了你。”
  西西说完,不禁轻声抽泣,她本是坚强的姑娘。西西只觉自己本不该让琚明轩来的,但不知为什么,她遇难的时候只想到了琚明轩,却并没有想过这会让琚明轩身处险境。是她太自私了吗,这让西西有些自责,情急之下,竟已落泪。
  琚明轩在犹豫。方白的命在他剑下,林江月,杨西西的命却在车夫刀下。这是一场博弈,琚明轩当然必不可能让林江月,杨西西死在车夫刀下。可是他放下剑,又能救得了她们吗?显然,这场博弈他完全处在下风。
  方白很满意,他当然也想活下去,没有人会放弃活下去的机会。方白道“我与她们本无仇怨,只想离开洛阳,只要我安全离开,自然会放了她们。这样,只要你放下剑,我可以放走她们其中一个人。一个换一个,这很公平。”
  琚明轩已在动摇。
  方白道“车夫的耐性并不太好”。
  琚明轩道“好,你放了她们其中一个,等她安全离开,我就放下剑。如果我现在就放下剑,只怕我们三个都会死在这里。我根本没办法相信你,如果等她们其中一人走了之后,我再放下剑。即使你要杀我,至少也已换了一个。一个换一个,确实还不亏”。
  方白道“这的确是最公平的法子,性命攸关的事情,本就没有人会选择去相信别人”。方白接着道“那么,你想让他们谁走?”
  琚明轩沉默,他选谁呢?人生从来就有很多艰难的选择。
  西西失声道“让小姐走,我的命本是林家的,小姐金枝玉叶,都是我害了小姐,上了方白的当。”
  林江月闻言低声哭泣,她很难抉择,她是走,是留呢?她本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平日锦衣玉食,向来都是众星捧月一般。她的确不想死,本就很少有人能放弃荣华富贵的生活。
  她只有走。她很想哭,她毕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
  她不想丢下朋友,西西本是丫鬟,她待西西一向如亲姐妹。可是现在她别无选择,她留下来,也救不了她的朋友。她只想哭,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选择。但她无可奈何,她只有往城里的方向走,她只想回家。
  她想起家里的爹爹和娘亲,在家里公主一般的待遇,她还年轻。她只觉自己实在不如西西,可是她别无办法。她甚至愿意,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分一半给西西。
  可是,这这一次她选择了走,把西西留在屠刀下。
  她恨自己。
  人生本就有很多事情,是你无法抉择的。
  也有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总会违心去做一些事情。
  西西一点都不怕,琚明轩在身旁,她就感觉什么都不怕。林江月已走远,只要进了城,也就意味着到家了。
  方白道“现在你总该放下剑了。”
  西西道“方白,你已出了城,相信不会再被追到,你完全可以放了我。然后你走,琚公子自然不会为难你”。
  方白道“不错,我已出了城,本就不再需要人质,否则也不会让林江月走。”
  林江月做人质的价值当然远超杨西西,甚至西西只是一个丫鬟,根本就不具备做人质的价值。
  人的出生就是这样,有些人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有些人生来却是婢女,生下来价值就不一样。
  千金小姐也好,婢女也罢,却也只是一个出生。人生漫长,也不仅仅只有出生。
  千金小姐的人生未必就比婢女的人生要精彩。这正如林江月一向都羡慕杨西西。
  方白继续道“我如果放了你,琚明轩或许会信守承诺放了我。但是我不敢冒险,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我也不必去冒险,只因我早已看出只要你的性命在我手上,琚明轩绝对不会杀了我。所以我更愿意放走林江月,在城里林江月的价值当然更大些。但是在城外,当我的命在琚明轩的剑下,我却看得出你的价值比林江月更大”。
  人的价值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这要看你是否找到了自己正确的定位。
  琚明轩当然也清楚现在放下剑,也就放弃了话语权,方白会信守承诺放了他们吗?
  车夫见僵持不下,早已不耐烦,大喝一声,作势就要劈向杨西西。
  剑已放下,这一场博弈,琚明轩输了。
  西西却说不出什么滋味。是喜?是忧?琚明轩本就可以走,现在他却为了她放下了剑,将自己置于险境。
  行动往往比语言要更有力度,车夫明白这个道理。
  方白已出手,点了琚明轩任脉,督脉几处穴道,方白点穴手法并不差。琚明轩只觉手脚麻痹,动弹不得。
  方白恨恨道“你本不该来洛阳的,那天我本就早已设计好杀了林江月,让林伯远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你却出手救了她。”
  那只因为林伯远害了他的至亲,仇恨的种子本就很可怕。林江月去集市的消息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方白当然是知道的。李墨的剑只能挡住“苗疆短人”周倩,却挡不住罗通天的毒镖,这本就是计划好的。
  琚明轩只有沉默,多说已无益。他甚至不再去看方白,反而看了看西西,至少他觉得西西比方白有趣。西西也望着他,深情凝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有些话不必说,那个今生唯一契合的灵魂,一个眼神也就足够。
  方白见到这种眼神,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失败的一方,仿佛自己才是任人宰割的一方。但事实分明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方白冷哼一声道“你的剑法确实不错,比李墨要强不少,但你跟李墨一样,太多情了。多情的人是用不了剑的,剑本是无情的。”
  说完,他拾起剑,奋力刺向琚明轩,琚明轩必须死。现在琚明轩被封住穴道,这是他最好的机会。当你有机会杀掉别人的时候,假如你不够果断,很可能就会被别人所杀,他明白这个道理。
  琚明轩不怕死,人本身都是怕死的,除非有某种力量在支撑着。
  西西也不怕!
  然后就是剑刺透身体的声音。
  西西的身体。
  这一剑本是刺向琚明轩的,他已避无可避。西西奋不顾身扑上去,用身体挡住了这一剑。
  车夫已觉胜券在握,并没有留意西西。琚明轩只见西西扑在他怀里,身体已被长剑刺穿,此刻正用尽力气紧紧抱着他。
  琚明轩只觉血气暗涌,内心深处有股莫名的力量正在迸发,体内有股暖意流动。这股气流在他身体里乱窜,他感觉手脚不再麻痹,竟恢复了知觉。
  方白也是一怔,拔剑再刺出。
  西西只能挡一次,而这一击却是全力一击,已无人可挡。
  这一剑,他却刺空了。
  琚明轩避开,拾剑,白雨剑。
  “听风吹雨”!
  然后方白就看见几滴小雨点向他打来,其中一滴小雨点落在他的喉咙上。
  冰冷刺骨。
  他喉咙咯咯作响,雨点怎么会杀人?他不信。
  无论他信或不信,他就这样倒了下去。
  剑是冰冷的,无情。人心却是暖的,有情。
  剑是无情的剑,人是多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