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我不信佛

  “不曾跟着学,只是闲空了,折下柳条桑枝,自己摸索出来的。”
  这是实诚话。秋纹于这方面可有些天赋。她的天赋不止一项。会刺绣、烹饪、裁衣裳,也会编柳篮儿、捉鱼捉虾。
  这是天赋么,其实也不是。不过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练就出的技艺。之所以为编织,只因养母有日每日地总是差遣她去集市上买花粉儿。花儿粉儿的,放在手里,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了,甚至被虫子咬了。不保险。这要有什么损头,养母不满意了,抄起家伙就要揍她的。秋纹是怕了,不得已,看到那树上的嫩柳叶,试着编出来,存放花粉。不想竟是极妥当。养母并不过问她这些小篮儿从哪里弄来的,反正只不花钱就行。
  这花儿粉儿的买的越多,秋纹编织柳篮的技艺也就越是高超。有时也会来兴致,也会变花样,编得又大又好看。
  秋纹就将手掌摊开,对着溪墨:“大爷,您看我的手心。”
  溪墨一怔,细细看了一回,心中怜惜不止。男女大防。他也很尊重秋纹。有时单独相处,态度显得亲密了,也会不慎触碰到她的手掌,但溪墨从未看过秋纹的掌心。想来该是粗糙的。一个打小儿就干各种活计的女子,就算皮肤娇嫩,但手心也必定粗糙。果不其然。秋纹的手掌生得好看,皮肤也白嫩,但掌心却又十个触目的厚茧子。
  溪墨不忍了,一时失态,握住她的一只手,慨叹:“你也受足了苦了。以后,就是苦尽甘来了。”
  秋纹却又摇头:“如今我也不苦了。伺候大爷,已然是甘了。”
  溪墨却也摇头:“这不是甘。我不过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人。我必待你好。以后,有些杂货活儿能不做就不做。你只管刺绣种花,再则读书写字。”
  溪墨的心思,还想将秋纹培养成一个仪态优雅的小姐。可他心里也很清楚,秋纹历经风霜坎坷,就算日后她满腹诗书出口成章,也绝非那些足不出户的娇滴滴的富家小姐。经历造就性格,经历锤炼性格。秋纹看似柔弱,然在成长的磨难中,虽然还是一颗小草,但却是一颗坚硬的倔强的永不服输的杂草。这样的草,并非生长在温室,并非生长于温润的水边山涧,而是顽强地根生在悬崖峭壁,或是别的没有水源不能存活的地方。
  而溪墨欣赏的也是秋纹的坚强。
  不过,在他看来,强极必伤。他更愿意看到秋纹身上更多的柔性。
  “大爷,与我而言,这真的是甘。实不相瞒,我刚从养母家出来,手上的茧子还要厚大呢。如今竟是小了好些。想再过些时日,这些茧子也就都没了。”
  秋纹举着自己的两只手,也细细看着手心的茧子,一副寻常的样子,脸上还挂了点笑。溪墨更是叹息了。“那也甚好。一会儿我们进去,进了蟠龙寺,每日里你也不必做事。”
  “大爷,我不做事,不干活,那我干什么呢?”
  “你可以跟着我母亲,念念经。”
  “念经?”
  秋纹目光坚定告诉溪墨:“大爷,我不信佛的。因此,与寺院也少去。”
  “为何?”
  “佛说有前世今生来世。可是前世来世又有谁能看到?今生受的苦,来世还。究竟有没有来世,谁都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作威作福的人,为了麻痹那些受苦的人,让他们不要抱怨天抱怨地,只管老老实实地承受苦难,忍受一辈子,直到下世。如此一代一代也就过去。”
  秋纹看问题的确独到,且有见解。
  溪墨沉默一会,方告诉她:“告诉你,我也不信佛。”
  “真的么?”秋纹见溪墨沉默,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心里忐忑呢。
  “自然是真的。我宁可信道,也不信佛。”
  “大爷,您不信佛,也是不信今生来世么?比如,想我这样打小受苦的人,在佛经里看来,就是前世做了太多的坏事,所以今生来受苦的。如此我便要忍耐。即便被折磨而死,也是该,也是不该反抗的。大爷您今生富贵,以佛家的观点看来,不按时前世里受了太多的苦楚,今生投到富贵人家,专门来享福的。大爷您不信佛,到底是什么缘由?”
  秋纹这人,也有些拧性子。如果心里对一样东西存了疑惑,便总要弄清楚,心里不存疙瘩的,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溪墨就道:“我不信佛,是因为沉迷佛家,会让人不事生产,大兴佛教,建造寺院禅房,实则是对民生的破坏。我更以为,那些和尚尼姑,不事稼穑,却让辛苦农耕的弄人提供一日三餐,这绝非佛家的慈悲。我钦佩的是那些苦行僧,他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外化缘,风餐露宿,个个体型消瘦,面现菜色。想这样的人,专研佛教,自比穿着干净僧袍的所谓高僧要令人敬佩许多。再有,闲暇时分自己种田种菜的和尚,虽不是苦行僧,但坚持自力更生,不依靠任何人的供奉,这样的和尚我也存了敬意。如今天云国大兴佛寺,国中大半物力都用在修建寺院,既耗费人力,又浪费钱财,无一事处。”
  溪墨的话秋纹听懂了。
  天云国本就崇尚佛教,但自暴君登基后,更是大肆宣扬信佛的种种好处。暴君此为,意在瓦解百姓的反抗意志,一心一意安分守己当顺民,以便巩固统治。
  秋纹诚挚道:“大爷就是大爷。大爷说出的话,总是令秋纹敬佩。在大爷跟前,秋纹就像一点不懂的白丁。亏我还是受了大爷的恩惠,读了一点书的。”
  溪墨柔声道:“你不信佛,这是好事。我的母亲,就沉迷其中,无可自拔。想这辈子,她都决意要在这烟火袅袅的佛寺中过一辈子去了。”
  秋纹就问:“大爷,问一句不该问的,夫人如此,可因为心中有难关,有劫,不得已为之呢?”
  秋纹不同于史府别的丫鬟之处,其中一个优点就在于她会反思,绝不人云亦云,凡事都喜欢动脑筋,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
  溪墨便叹:“你很聪明。这也是我疑虑的。但她不愿说,我也不好问。”
  “我帮大爷问。”这句话秋纹差点脱口而出了,但在说出的瞬间,提前忍住了。不能说。她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做事都不能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大爷待自己好,信任自己,就忘乎所以,做逾越身份的事。
  何况,现在他们也算难中。大爷没回史府,蟠龙寺还没进去。
  万一……万一夫人得知缘由,并不像大爷预料的那样,一点儿没有笑脸,反而很不高兴呢?
  这个当口,前头一棵树下就走来一个胖胖的五十开外的老尼。
  这老尼法号净心,正是蟠龙寺的住持。这就有趣。一则,蟠龙寺是个寺院,寺院里最宜住的是和尚,而非尼姑。尼姑既出家,就该住在庵堂。如此竟是混了。这蟠龙寺初建时,寺里也是有和尚的。可后来发生一桩事,和尚都跑了。寺里空下了。后来就来了一拨剃了头发的尼姑。尼姑在蟠龙寺里住下了。也有人提出索性将寺名改一改,也曾改过别的名,叫什么山房,什么禅院的。但前来敬香的人记不住,还是蟠龙寺蟠龙寺地叫。如此也就随它去了。
  这净心自然是认识史溪墨的。见了她,圆脸上的一双小眼睛笑得更圆了。这净心师父会参禅打坐,但矛盾的是,另一面,她贪财好钱,有时还会偷偷地喝点小酒。
  “史公子,又来瞧您母亲了?”净心虽上了年纪,但声音还动听。
  秋纹就在旁观察她。
  净心发现了溪墨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就试探询问了一句:“史公子,这位姑娘是?”
  “她叫秋纹,是我的贴身随从。”
  “哦。”
  净心殷勤的目光就收回去了五分,变得冷淡。
  溪墨见状,又添了一句:“她虽是我的随从,但在我们史家,她一应的吃住都和小姐差不多的。实话告诉师太,如今我要和秋纹来蟠龙寺小住些时日,还请师太安排几间上好的房间。我是无妨的。秋纹的住处却需要好。如此,先打个招呼。”
  溪墨话里有话,净心如何听不出?她本就是一个入世的老尼。
  净心面上就堆笑:“史公子,瞧您这话说的?既这位秋纹姑娘是您看重的人,自然也是寺里的贵客。老尼姑我又哪能怠慢了呢?即刻就去准备。”
  净心又问溪墨吃了没有?不如先去房间吃点儿点心,想想净心又道:“公子来得巧了。不,也不是巧,公子是知道今儿是夫人的生辰,所以特地来祝寿了,公子真是孝顺,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啊。那些说夫人和公子不和的人,一个一个都该去死了。”净心说完住了口,想想又笑。出家人忌讳说这些生啊死的,况这些话还在她一个主持嘴里,这就过了。